这一年的秋尤为萧瑟,中秋节后,北境尽白、河水凝冰。黑色遒劲的树根被白雪覆盖,一簇簇绵延江山的纤细脉络隐藏地下,而枝上红枫如血,似燃烧不尽的心火。
群山寂静而危险,巨大的烛龙盘踞在雪山之下,滔天的烽火即将点燃。
十九擦黑赶至将军帐前,恰遇蔚楚凌剿匪归来,远远地,他被那道冰冷而嗜血的视线钉在地上,心脏都停跳了一拍,才双腿发软地跪了下来。
“属下来迟,请世子恕罪!”他举着信筒谢罪。
蔚楚凌不语,十九脊背的冷汗一股股地往外冒。
“辛苦,先行休息。”那人接过信筒,转身入帐。
十九如蒙大赦。蔚郡王府其余暗卫这才敢围上来与他攀谈。十一不无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知道,自从太子殿下失踪以后,世子郁思缠绵,时刻乌云罩顶……你还是尽早习惯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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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启信,熟悉的雄健笔墨跃入蔚楚凌眼帘:一忧心她褚关之战后武功容易走火入魔的隐患;二殷盼她珍重;三简介边关布防,四则讲述陈家嫡子陈荀令与墨氏养女墨檀的哀婉情缘。
陈家世代制香,乃宫廷香料的重要供应商之一,香品不凡,驰名燕赤,广销诸国,虽不及墨氏家大业大,却素有雅誉,因此中原世家多愿与之交好。鼎盛如墨家,也不例外。
彼时陈荀令与墨檀家境优越,才华横溢,雏凤清声,处处得人青眼相加。
陈荀令珺璟如晔,温雅和煦,生着一对潋滟的桃花眼,每从长街上打马而过,必得鲜花丝帕投掷满身,时人以其表字“清遥”作诗云:“清扬金阙鹤,遥遥撷缕霞。”
墨檀仙姿玉色,虽是养女,但深受家主宠爱,精通八雅,有林下风致,爱慕追求者众,便有“雨眠”二字常见于当时笺素,最广为流传的乃两行七言绝句:“玉楼烟景潇潇雨,窃慕天仙不肯眠。”
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以香结缘,渐生情愫,一切都在两家家长的眼皮子底下发生,在外人眼中亦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他们在家族的浓荫下共度韶华,最酸涩不过少年心事,最苦楚不过小树被修剪枝桠,浑不觉痛与愁轻绵如絮,更不知往后人生惨烈,需一遍遍在心中描刻“坚忍”二字方能度过。
一朝遭逢剧变,墨氏覆灭,陈家犹隆。
陈荀令以为痛失所爱,决绝遁入空门;墨檀不甘香消玉殒,切齿沦落青楼。
清遥远尘俗,雨眠亦成谶,此去经年。
不想竟有久别重逢时候,相看泪眼,无语凝噎。
情难灭,恨难消,仇难解,意难平,娘子佛子终将打磨擦拭了千万次的心中刃,坦诚相亮。
佛子自此西去,带了一道无纸的香方,对漠凉王言笑晏晏,适时加以点拨。
临别前,他特意嘱咐娘子销毁那盆他赠予她护身的奇植……
蔚楚凌掩卷抚上隐隐作痛的肺腑,渐觉灵台清明。
无怪乎一空大师如此年轻俊美。
那夜她分明已挡下所有暗镖,拦不住的,是陈荀令誓渡蝴蝶过沧海的执念。
愤怒,悲伤,还有决绝到飞蛾扑火、热烈到脱膛而出的爱意,令他走过最漫长的夜路,神佛鬼魅不在其心,沿途皆是流星花火。
那样的时刻,她亦曾有过。
方明觉人间奇异,飞花又飞雪。
可叹他们为复仇无所不用其极,谋害国储,嫁祸西北藩王,引厉晟从东北入关,布下重重杀阵,诛戮燕赤重臣名将……
岂能步步前瞻,招招精准,如开天眼,用谍若神?朝中必有手眼通天之人襄助矣。
裴越生死未卜,蔚楚凌急解他倒悬之危,任是千回百转,也逼自己清明在躬。
她将信燃尽,唤来祝鸣、徐肃、段衡之、卢瑾瑜和方元宝,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方元宝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因那日宝船起火,火苗乱窜,他为他爹挡了一下,右手手背及前臂被严重烧伤,而方济时人虽无碍,却被烧掉胡子和眉毛,已多日闭门不出。
卢瑾瑜伤了腿,呛了肺,在座上不时咳嗽两声。
段衡之看上去沧桑了不少,身上却脱了莽撞和锐气,整个人格外地沉厚寡言起来。
大理寺少卿徐肃,人如其名,肃穆恭谨,铁面无私。
而工部郎中祝鸣,不愧为裴越的至交好友,气质也有三分像他,若说裴越如月下雪湖,清皎沉静,祝鸣则若湖边树影、岩下暗波,郁毓灵变,处晦知明。
此人连日以来施展出诸般手段,锥处囊中,脱颖而出,却总令她想起那日在方氏庄园与裴越共食后闲谈,他笑着说:“我在宫中亦有闲中作乐之时,每逢暇景,犹爱与祝鸣对弈,往往沉浸其中,又因赢多输少,兴味更浓,根本舍不得撤下棋盘,虽然总疑心祝鸣让我,但他棋艺高超,若真有心相让,简直叫人瞧不出破绽,我便索性也不计较了,只管尽兴。”
纷纷,沓沓,影影,旧梦笑颜如昨,斯人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