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今日伤心终须度,昨日好赖不回头。
腊八一过,年时繁忙,郡王府照例要贴春联、挂灯笼、擦供器,人人的身心都被“除旧岁、庆新春”调动了起来,就连太子殿下,也在众人的恳求请托下蘸墨写下诸如“水云长日神仙府,禾泰丰年富贵家”的挥春。
这一日天刚亮,漠凉家家户户忙着清扫庭舍、张灯结彩、祭祀祖先。
蔚郡王府却有一群不速之客造访。
探事司指挥使顾泽衍携了金牌和密旨,要将太子押送回幽邺接受大理寺审讯,情由是厉晟二王子阿史那翰检举太子通敌叛国,为黑鹰军送去漠凉边防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分明是厉晟不甘惨败,捏造燕赤国储叛变的罪证,欲令我朝蒙羞!”蔚楚凌怒道。
顾泽衍的眼神被一路的风霜侵染得有些疲惫,连声音亦如是:“数月前御史大人在早朝上参本,声称无意中抓获了一名厉晟间谍,从间谍口中得知太子通敌叛国。陛下前一晚才收到太子殿下生还却落下残疾的消息,本就悲喜交加、心神不定,骤闻此讯,犹如沸水浇冰,当堂心窒喘不过气来。后来厉晟使节前来和谈,更呈递上漠凉边防图及阿史那翰的证词……如今陛下卧病,重臣们互相争论攻讦不休,无论如何,太子殿下须跟微臣回去,依律洗冤,昭明天下。”
裴越从接旨之时起就一言不发,此刻却忍不住开口问:“父皇的病情如何?”
“时时头疼欲裂,梦魇缠身。”顾泽衍目视了太子一瞬,很快便将视线移开。
蔚昭叹息一声:“幽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情报,臣前阵子收到了……但我军连战告捷,黑鹰军节节败退,岂不能证明对方并不知晓我军布防?”
“偏那厉晟使臣递交的漠凉边防图瞧着像真的。”顾泽衍声线微沉。
众人一时陷入沉默之中。
裴越缓缓转动轱辘,蔚楚凌即为他召来管家相随。待二人行远,她一只脚踏回屋内,目光如电:“顾指挥使可是有话要单独同我和父王说?”
“皇城之中正酝酿着一场宫变……”顾泽衍一身黑色宫装,长身侧立,腰佩宝刀,语气森然冷峭。
蔚楚凌心头一跳,但见他转过身来,剑眉冷目下是隐藏得极深的赤诚和不忍,“陛下对我有大恩,我顾泽衍这一生,都是陛下的鹰犬。”又见那眸光晃晃悠悠地软下来,“我还欠了明华公主殿下一份人情……”
人人都说顾泽衍是个心狠手辣的活阎王,看来传言不可尽信。
然而蔚楚凌的心情愈发沉重,能让顾泽衍如此忧虑的,必是一件能撼动皇权的大事。
“那厉晟间谍在服毒自尽前当着陛下和重臣们的面,故意作了一番姿态,好似本要说通敌叛国的是蔚郡王府,却强自改成了太子殿下。蔚郡王府须在西北严阵以待,并派亲信护送太子回宫,我只怕朝中有人会利用蔚氏一族的安危,逼太子签下认罪书。” 顾泽衍面容紧绷。
顾泽衍的背后是探事司,探事司的直觉,往往最接近真相……
蔚昭面色凝重:“就没有法子可证明太子殿下无罪?”
“死无对证。”顾泽衍话如刀锋,声线低沉,“当年郑从从墨家翻出仿造的玉玺和龙袍,墨氏便被以谋反罪论处,愈千人伏诛,血流成河。若要证明太子无罪,必先要为墨氏翻案。”
又是一阵难堪的寂静。
“当年陛下欲设军器局,将墨家千年传承之机关术收归朝廷,墨氏严正拒绝。后来陛下推行两税法,又遭墨氏联合世家公然违抗阻挠。陛下既恼且急,遂除之。”蔚昭摇头苦笑,“纵然陛下多年后亦自觉当年太过决绝无情,这错也不比内行不修、违背礼法或因举措不当引民怨沸腾,陛下如何能认?真龙若缺云山雾罩,必失敬畏,则皇权不稳矣。”
“王爷所言极是。”顾泽衍深深地凝了蔚昭一眼,“我这次来,还带了勤王诏书。”
“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1],便由我带兵入京,我儿蔚楚凌跟随护送太子殿下,我夫人霍虹挂帅,留守漠凉,统领蔚家军。”
“霍蔚两家满门忠烈,请受我顾某人一拜。”
“恪守职责而已,顾指挥使快快请起……”
忽闻一道银铃似的惊叫从远处传来:“下雪啦!下雪啦!瑞雪兆丰年!”
议事厅内众人皆内力高深,还能听见年长妇人低声的斥责:“怎在此大呼小叫?王爷和世子正在和人议事呢。你这丫头,府上发的新衣裳就只有你还未领,不要了?”
“新衣裳?太好啦,在王府做事真好,过年还有新衣裳!”小丫头惊喜连连。
“低声些。”妇人无奈,“话也不听,耳朵生来做什么,快走快走,离议事厅再远些……”
蔚楚凌推窗而望,荷青与藕粉两道背影交叠远去。细雪从天空纷扬飘落,落在庭院的红梅和来人的银色发丝上。
裴越怀抱着一幅万字长卷,由管家推着轮椅,缓缓而来。
皎洁若雪,眉目如画。
顾泽衍在蔚楚凌身后压抑地低语:“这可是燕赤倾尽国力培养的储君,若非战争劳民伤财,非要灭了厉晟不可!”
“无论太子殿下能否顺利洗清冤屈,圣上都会重新立储,为何却有人人心不足,妄图一步登天?”蔚楚凌冷声道,“清君侧自古不易,勤王诏书又语焉不详,顾指挥使既请我父王出兵勤王,总该透露所谓的宫变将由何人发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