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裴钰气极反笑,“你怎敢说他是为了我?他分明是为了替你保守秘密,才甘愿绝食而亡!太子殿下今日这般指鹿为马,辱没臣弟……可曾想过将来有日亦会沦为臣弟脚下蝼蚁?”
“裴钰,孤从未将你视作蝼蚁。”
裴越的瞳仁黑沉剔透,看得裴钰心头无端一跳,总觉得这位皇兄身上的气势与在诏狱时已完全不同,支离病骨如同淬成了百炼钢,铮铮难折,不怒自威。
“但你并无令江山易主的本事,莫要作茧自缚。”
此话一出,裴钰脸上暴涨的血色霎时褪了个干净。被人戳穿的恼怒,谋反逆上的惶恐、未偿所愿的愤懑以及自尊受损的嫉恨来回将他的心搅得混沌如浆,逼得他眼角含泪,语气低沉:“臣弟一时意气,口不择言,还请太子殿下原宥。”
“臣妾来得不巧了。”一道悦耳的嗓音从另一端响起。
只见昌邑郡主蔚楚凌身着一袭素雅白裙,怀抱酒盅,鬓边斜插一朵雪白的梨花,清冷美艳,款款而来。至二人跟前,她曲了曲身子,颔首道:“参见两位殿下。”
“太子殿下,您要的酒送到了。”她将酒盅递给裴越。裴越双手接过:“多谢梦安。”
说罢,他掀开盖子,将晶莹的酒液倾泻到古梅之下,落声幽缓:“清明已去,三春将尽,绕梅浇酒,共洗尘心,乘风逢尔,江山故人。”
裴钰遥遥望着,神色复杂,想要讥讽,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自己的心口破了一个大洞,空荡荡的,怎么也填补不上,唯有蹲下来捧一抔土,陪贺非说说话,才能止住呼啦啦往里灌的寒风,抵住百般漏出的思念……
裴越剥夺了他树下缅怀的机会,转头却当着他的面为贺非祭酒,叫他如何不恨!
好半晌,他垂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才勉强扯开一个笑:“难道皇兄要派人时刻值守此处,禁止臣弟靠近么?”
“不会。只要不冲撞孤的仪仗,你随时可以来。”裴越注视着他,“孤说过了,他是为你。”那目光中柔和的悲哀重重撞在裴钰心头,震得他愣了愣。
又来了!又在这儿故弄玄虚!
裴钰转身拂袖而去,忽然再抑制不住滔天恨意,身形猛地一顿:“皇兄可还记得,小时候你曾救过我一次。那年隆冬,我贪玩掉入冰湖,你为了救我差点溺毙,高热数日不退,好不容易身体痊愈了,却反遭父皇一顿狠罚……倘若当初跌落湖中的是你,或许今日的一切,都会有所不同,有时候,我真希望...真希望......”他的声音逐渐哽咽,语未尽便大步向前迈,似落荒而逃,又似狠心绝情、不再留恋。
裴越眸光晃动了瞬息,倏尔勾唇一笑,指尖微颤。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梅枝摇曳,他脸色惨白得吓人,单薄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却只是低低道了声:“回去吧。”
“裴渊清……”蔚梦安绕到轮椅背后,弯身侧头在他脸上落下一吻,“为这种白眼狼伤心不值得,我会心疼。”
“不能告诉他的,告诉我好不好,我来替你分担。”
裴越神情一怔,瞬间明白她的意图,那柔软又无奈的神色看得蔚楚凌心中一动,忍不住对准他的唇啄了啄。
轻轻的一个吻,一触即分,却将惨白的神像亲得活了过来。
血色涌上了裴越的双颊,他睫羽微扇:“嗯,你去将裴琳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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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如水,细雨轻寒,宫墙外落叶被风拖拽、被雨打湿,却仿若自奏着一曲宁静的乐章。
太子府书房内,裴越正翻阅着祝鸣与徐肃交予他的地图和密信,眉心微蹙。
忽闻门外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抬眼望去,但见裴琳手执一把月白描兰的竹骨伞不紧不慢地走来,伞面遮掩了她的眉目,只露出她温婉恬静的半张脸,和凤鸟步摇下星星点点的流苏。
伞沿下珍珠似的雨滴不停坠地粉碎,溅湿了白锦袍脚的银丝牡丹,她素手将裙摆一提,伞面随之扬起,一张端庄娴静的脸印入裴越眼帘,发髻高挽,雍容华贵,隐隐流露出不动如山的气度,和一丝不容侵犯的淡淡威严。
对上他的目光,裴琳微笑着唤了声:“三哥。”
明眸流转,视线中却多了一丝探究。
到底还是只雏凰呢,日后免不了要受磨砺。裴越在心底暗叹一声。
“四妹。”他温和回应,而后目光悠悠落到了裴琳身后——门廊外,蔚梦安低头扯着自己沾了泥的素白裙摆,眉头紧皱地嘟哝着些什么。
那是整个世界都被点亮的眼神,裴琳惊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