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太子殿下罚去惩诫室面壁思过不过一夜,惊蛰这把快刀便出鞘了——
当顾泽衍率龙衙禁军将大皇子府包围得密不透风,惊蛰打马领着蔚家军铁骑精锐在朱雀和玄武长街一路戒严,震响了满城权贵的窗棂,踏碎晚春一夜寒霜。
晨光微冷,六皇子府的私兵枭视狼顾,尖利铁刺般钉在玄武长街尽头。而朱雀长街的另一端,与大皇子府遥遥相对的太子府,同样守卫如云,壁垒森严。
高耸的朱墙内,大皇子裴敏正揽着怀中玉雪娇柔的大皇子妃柔声安慰:“怜儿莫怕,本宫自会为你和腹中孩儿辟一条活路。”
莫怜抬头,瞧见裴敏淡雅面容上的一抹笑,颤抖着指尖摸上他的眉骨,怔怔掉下泪来,自此伤心愈浓,一发不可收拾,不由咧嘴痛哭失声,好半晌,才抽抽噎噎道:“怜儿愿与郎君同死。”
“还是这么傻。”裴敏吻了吻她的指尖,“有你这句话,我死也不枉。”
漫天寂静,窗外鸟雀扇动翅膀的声响分外清晰,裴敏的眸光在寝殿两侧那对鎏金并蒂莲宫灯上流连,那是他大婚之时太子送来的贺礼。
整整记了十二册子的贺礼,琳琅满目,堆积如山,几乎全都被他锁进了库房。
唯有这对宫灯,莫怜实在喜欢。
可笑他虽那样残害了太子,但当走到这般穷途末路,这偌大的皇城,他心底真正相信能应承他临终托孤而又不会食言的,却唯太子一人。
辞别莫怜,披上霜色长衣,裴敏提一柄长剑,昂首信步走向巍峨的殿门,府中人见状噤若寒蝉,俱莫敢阻。
“吱呀——”,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殿门外龙衙禁军不由握紧手中武器,屏气凝神。
只见大皇子清瘦颀长的身影现了出来,温文淡雅的面上从容不迫,修长白皙的脖颈上却横着一把森森长剑,剑锋划破了肌肤,鲜血流淌,在衣领上浸染出一团刺目的殷红。
他双手紧握着剑柄高喊:“让太子殿下来见本宫!告诉他,我知晓当年天启殿大火的真相!六皇子幼时跌落冰湖,也并非意外!若他不来,我便带着这皇城最大的秘密去死!奸佞不除,幽邺必然陷落!”
幽邺陷落。这话逼得裴越不得不来。
然而,当裴敏绘声绘色地揭露了一番瑶贵妃和御史的卑劣行径之后,裴越只垂眸淡淡道:“你说的这些,并不能换你妻儿性命,因为孤都已经知道了。”
裴敏被捆实的身体猛然一僵,仰头望向太子:“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那为何不告诉父皇?为何还对裴钰这般好?”他一点点膝行向前,眼眶里盈满了泪水,像被激怒的困兽般嘶吼出声,“他甚至不该姓裴,为何还对他这般好?!你撒谎,一定是你在撒谎!你不愿救我妻儿性命,所以故意说谎话骗我!”
裴越薄唇紧抿了抿:“我没有说谎。皇兄说我对裴钰好,你不也一样吗?你虽对我下毒,却从未伤害过裴钰……我一直都想知道,皇兄为何独独这般恨我?”
“呵。”裴敏双手被缚于后背,只能任由眼泪滑至腮边,眼神冰寒而决然,“因为我很早就看出来,父皇对裴钰的宠爱,不过是他为了扶植你所演的一出戏。父皇给的虚情假意,裴钰以假身份来受,岂非两全其美、各得其所?我何苦要拆穿……何况我同裴钰是一样的,只我是明面上的卑贱,莫说得父皇青眼,宫里真正愿意拿正眼瞧我的,又有几人?而你,你与我们,是真正的云泥之别,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权势财利,你永远得天独厚,高不可攀。听说过“悬河注火”吗?悬河注火,奚有不灭[1]?倘若我们是火,你就是悬河……我越来越嫉恨你,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成了我的眼中钉,肉中刺,因此当我决定摧毁一切时,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你……”
他的声音陡然轻下来,“从前我以为,你待我与裴钰不同,是因为我和他的出身不同,但如今看来,你不过是也看出他被架在文火上烤,所以对他更为关切……从前我恨你偶尔赐惠,如同施舍,今日才领悟,原来那竟是保护和照拂……还有,当年我到了开府的年纪,曾听闻我的府邸就在玄武大街之上,可后来大皇子府却坐落在朱雀长街,我问自己,是谁帮我说动了父皇,即便心内早已有答案,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
他仰起脸,眼泪不断滑落,浸湿了原先已被风干的泪痕,“可是三弟,我已无法回头,来生,若还能再做兄弟,我一定做个好哥哥……只求你尽力保全我妻儿……大哥求求你……”
裴越眼眶蓦地漫起血丝,强撑的冷硬再难维持,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齿间便要溢出交换的筹码。
裴敏却以为他不为所动,当即换了番说辞,自顾自地说下去:“三弟可知莫怜不过四品中郎将之女,我却为何坚持纳她为正妃?”
他唇角勾起一抹浅笑,“那年父皇为你举办赏花宴,几乎所有朝廷官员家中的适婚女眷都收到了请帖,她也不例外,只是女郎们都聚在一起赏花谈笑,她却一个人躲在树下摇扇读书,我颇觉她特别,便走过去与她攀谈,才发现她口齿伶俐,谈吐不俗。我俩相谈甚欢。她说她自读书启蒙后,便不喜自己的姓名:‘天意尚怜幽草[2],人怎能不对万物心生怜悯?’后来她的爹娘告诉她,莫怜的寓意,是人莫自怜,即便柔弱的幽草,亦冬时枯死春满道[3],只要坚韧顽强地挺过艰难的时光,就总有一碧千里的时候。她深觉鼓舞,因而总是自爱,对自己加倍疼惜,当她双眼亮晶晶地对我笑说,‘王子公孙又如何,我的罗裙并非为他们而裁’,我便对她一见倾心......”
“可惜,可惜我总是不听她劝慰,如今更彻底摧毁了她的生活。”他闭了闭眼,“我自知罪不容诛,但只要能救她,哪怕是在这朱雀长街上割自己的肉、剥自己的皮、剔自己的骨、生吞自己的粪便,我亦能做到。三弟,太子殿下,求求你,无论你吩咐我做什么,我都会照做,只求放莫怜一条生路。”
说罢,他狠命向前一扑,脸面“砰”的一声砸落地面,扬起微尘。顾泽衍和段衡之皆是身形一颤,遥见太子殿下摆手示意,终后撤一步,脚步与甲胄摩擦声响而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