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法针的拔除震动了法场的内核,大地震动。头顶的喧闹忽然间安静下来,漩涡似乎停止旋转。在看不见的地方,黑藤停止了蔓延,他们就像是离开水的鱼生命到达了极限,忽然间萎靡了,开始变得干枯脆弱,一碰就碎。
安静未必是好事情。就现在的情况而言,可以肯定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
檀峤片刻不迟疑:“龙川,咱们走。”话一出,恍如隔世,他曾经住在那么孤独的地方,养成了和龙川说话的习惯,有时候也会和雪夜冰说说,但是后者曾经无数次扎伤他,因此他偏向和龙川说话,而对雪夜冰采取冷暴力。
然力贯通,檀峤向上飞去。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居然遇上了道路阻塞,刚才还在上面群魔乱舞的枯骨开始争先恐后地下降,他们纷纷调转方向,朝着檀峤冲了过来。檀峤虽然不想看着他们成为粉末,但是更不想让自己被踩死,于是只好再次让雪夜冰挡在前面。
雪夜冰虽然厉害,但数以万计的枯骨砸在上面,还是没受住这个刺激,向来坚硬的伞骨塌陷了一处,然力凝成的伞面被砸出一个打洞。
檀峤身上一疼,一个脑袋撞上了他的肋骨。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他摔倒在地,蜷缩起来,肩甲的大手遮在他的身上,好歹让他不至于直接在踩踏中丧命。檀峤的然力阴冷霸道,按理说足以对付这些瘦骨如柴的家伙。但他却无法动用然力,迷梦让他和真实世界隔离,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成群的枯萎像是开启了一道通往过去的门,牵引着檀峤走进曾经。
四扇门高耸,像是通天,门内是淡淡的灰色,其貌不扬。门倒是白色的,熠熠生辉,如同星辰闪烁,煞是好看。
他曾将无数的人送往不同的门。他不能决定人有几种死去的方式,门已经决定了。他也不能为人选择赴死的方式,这需要人自己来。他所做的,不过是为赴死之人介绍四扇门,并将他们引进去。
这是个长期工作,一夕山显然不能在三界中广贴告示,一口气把四扇门的一切告诉大家,然后自己甩手不干。他们一定要耐心地迎接,向死者们逐一诉说,这既是一夕山的规矩,也是对赴死之人的尊重。
门主檀峤常年在门前徘徊,幻想里面的样子。但是很可惜,他永远无法知道任何一扇门里面的样子,因为门主不能死于门中,他们只会消失于无形。那位被檀峤形容为“老不死”的老门主就是这样消失的。
两千年,一切都变了,四种死亡只剩下一种。埋进土中不仅是“丧葬”这个行为,也是人的最终的归宿。这一点被三界的人普遍相信,特别是一千三百二十一年前,神京的一本书详细分析了这种死亡的合理性与必然性,深入浅出地阐述了当前其他死亡方式不可能存在,并劝慰大家不要抱有幻想。
这不是檀峤第一次在神志不清的时候看到四扇门,他也算得上是铁石心肠,不至于一惊一乍。但是——
忽然间风雷大作,雨水打在脸上,连被轨阴之风吹多了的檀峤都被砸得生疼。远处山峦本来还是完整的,一个眨眼间却已经裂成两半,渐渐沉没下去。
他又看到一夕山崩塌时候的样子了。
这一次和之前的稍有不同,这次有大雨。十几年间,这个场景无数次浮现,时而狂风大作,时而电闪雷鸣,时而寂静无声。这一次脑子可能出于创意,由或者是怕檀峤烦了之前的样式,做了一点创新,加了“大雨倾盆”的戏码。
但是檀峤显然不欣赏这样的创新。迷梦的次数太多,他烦了。
一般这种梦境来敲门,檀峤能通过大叫一声或者猛然起身熟练地将自己唤醒。但是这次,唤醒却失败了。眼睛上像是被蒙着白布,怎么也看不清真实的世界,只有毁灭时候的虚影在眼前翩翩起舞,故意惹他不高兴。
檀峤冷漠地站在大雨中,任由雨水将自己淋湿,透心凉。
回味两千年前面临毁灭的自己:惊慌失措,虽然一张冷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心中的惊慌却不可言表。纵然在那之前已经当了门主千年,却从未遇到那样的情况。天道降罚就是这样的么?
梦境就定格在了这里,漆黑开始上涌,包裹了檀峤和一夕山。檀峤觉得不可思议:这是要出离梦境了么?不需要大喊,不需要动弹,这么简单么?梦境之外发生了什么?那些枯骨,他们踩断了我的几根骨头呢?
......
大青山炸了锅,神京炸了锅,任何相关的地方都炸了锅。一时间,神京五部忙的不可开交,大青山在一片忙乱中也忘了悲鸣。
玉君当天就收到了从大青山传来的折本。折本是谢醒写的,除了他也没人能写这么快。谢醒一改往日四平八稳,细致入微的风格,在必要地问候之外,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几个意思。
第一,一夕山曾经的神灵林莽试图荡平大青山,已经被阻止,林莽本人下落不明。
第二,赤熛怒和灵威仰已经驻扎大青山,务必调查清楚事情原委。
第三,被草人吞噬的学生仅找到一个,其余的还在全力搜救之中。
除此之外,谢醒还解释了几件事情。他是因为关切学生的救援才去了大青山,却正好碰见林莽事发,于是留下来帮手,不日将退出,返回神京。一位赤熛怒的学子由于特殊原因,也在现场,并参与了整个事件,此人现在仍然昏迷不醒。
最后,谢醒重点表示,具体情况自己回到神京后将向玉君禀报。
对此风格清奇的折本,玉君表示理解。大青山的情况听起来就不怎么样,几个年轻人在下面挑大梁,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没时间事无巨细地写折本。但是他并不担心,下面的几个人都是万里挑一。这么想着,玉君缓缓离开座椅,走到了大殿门口向外看去。外面云山重叠,静谧非常。红尘中事,似乎和这里毫无关系。
檀峤醒来的时候觉得身上没有一处不疼痛,想起身,动弹不得,绷带缠着他的胸口,身上没穿衣服,倒是盖着被子。
房间不再是之前“沾光”的那一间,小了很多,陈设也十分简陋,但好在干净。肩上很温暖,他偏头,看见了龙川甲的虚影。真奇怪,谢醒怎么没把这东西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