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惊梦初醒,檀峤忽然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他的胳膊也很痛,可能被那群活死人踩坏了;没打绷带,估计骨头完好。龙川很贴心地伸出两只手,帮着檀峤坐起身。
左半边身子还好,右脚脚腕打了绷带,上面渗出血来,檀峤只能金鸡独立,一瘸一拐。两千年前檀峤很少见到自己流血;这辈子之前没遇到过什么大灾难,也不流血,现在看见脚踝上有血迹,很稀罕,忍不住盯了一会儿。
于是谢醒和昼统进屋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檀峤单腿站在床边,正盯着自己受伤的右脚看,好像在看什么珍贵文玩。他的上身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歪着,像是个残疾儿。
谢醒咳嗽,檀峤抬眼看见他,眼神中一阵疾风暴雨。但是眼睛深黑的颜色掩盖了这阵风暴,两位大人什么也没看清。
“好些了么?”昼统问。
见檀峤点头,昼统果断地道:“很好,可以回神京了,回去之后,你需要自己阐述昨日的经历,我会找人记录。”
谢醒显得不悦:“大殿下,檀峤只不过是能动了,你......”
“他是我赤熛怒的人,不是你含枢杻的人。最近事情很多,大家很忙。玉君在等,我们没有时间。”昼统冷冰冰地说。
谢醒的废话可以对付很多人,但是唯独对昼统无效,这位掌管神京三军的统帅软硬不吃,只用钢铁一般简单的词汇就能把人击溃。
他们虽然同样长在神京,但却截然不同。谢醒大约是闻着温柔和煦的春风,在“人道”的阳光中长大的;昼统则是在数九的冷风中,吃着“尖锐”和“冷漠”长大的。
谢醒的脸上升起罕见的薄怒,但出乎檀峤意料的是,谢醒对昼统道:“他只是‘现在身处赤熛怒’而已,他不是你赤熛怒的兵。”说着转身离开。
檀峤有点懵,昼统方才无情地点出了三个非走不可的原因,其核心显然是强调“抓紧时间赶紧走”而不是“檀峤是赤熛怒的人”。而这位灵光透顶,在神京左右逢源的谢醒公竟然像是傻了一般,抓住了一个并不是重点的重点。
现在回味起来,他几乎像是在......耍脾气?
檀峤被自己这个猜测呛住了,大声咳嗽起来,并赶紧向昼统说明咳嗽和他的身体状况无关,可以立刻转移。但是一路上,檀峤都被这压根两个想法圈住了:谢醒是什么人,为何会有他的龙川甲?谢醒又为什么暗示昼统檀峤还不是赤熛怒的人?两个疑惑相互争斗,各有输赢,檀峤的脑子像是沸水,不停地冒泡泡。
因此在被两个赤熛怒的军士带进一个狭小的房间,和两个黑衣人对面而坐的时候,檀峤仍然神游天外。
对方直接问道:“檀峤,请你讲讲昨日在大青山深谷中看到的。”
这是赤熛怒的例行公事,昼统当时并不在场,故而要求了解整件事情。檀峤没什么反抗情绪,将当时的情况说了,但稍微改动了几个地方。
比如他之所以掉落,是因为广陵散十分不稳。掉下去之后,被枯骨踩个半死,什么也没看见。可能是檀峤的叙述过分简单,问话和记录的人有些为难,只能反复要求檀峤讲细致一些。檀峤十分配合地动用自己的描述能力,把场景描述了一番。
一个黑衣人问:“那些枯骨只是从你身上踩过去么?”
檀峤苦笑:“如果还有别的,我现在还能回答你们的问题么?”他抬起包扎的严严实实的脚踝,伤处又开始刺痛了。“还有什么问题吗?”他堪称温和地问。
“还有一个。”小屋子的后门进来一个人,战靴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是昼统。
檀峤暗暗觉得不对:显然,昼统方才始终在外面听着,但是如果问话只是为了“了解情况”,那么昼统大可以等着阅读笔录,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站在门口听着呢?只有一种可能,昼统试图从檀峤的口中验证一件他自己早有判断的事情;而他现在进来,则是因为檀峤的所说和他的判断结果不符合。檀峤猜测,昼统下一句话恐怕就要指责自己说谎了。
果然,昼统道:“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是不是真的将自己在下面看到的全部说出来了。”
见自己所料不错,檀峤的眼睛冷了三分:“统帅,我确实知无不言。”他们平时称呼昼统为“大人”,但是此时檀峤却叫他“统帅”。这本是个尊敬的称呼,但是昼统却在其中听到了讽刺的意味,仿佛是说:你身为赤熛怒的大员,怎能质问无辜的人呢?
但昼统根本不为所动:“林莽也掉下去了,你怎么没提到他?”
檀峤一摊手,疼的倒吸冷气:“因为我压根没见到他。早在我跌落之前,他就下去了。山谷下面的地形十分复杂,交错相通,他大约是顺哪条路跑掉了。”
“跑掉的人怎么能掀起那么大的风浪?林莽曾经是一夕山的神灵,法力很强。他昨日能闹出那么大的乱子,要么就是他本人就藏在山谷,要么就是,他的通法针藏在山谷。”
檀峤心脏一跳。
昼统身为玉君亲子,掌管三军,自然是博闻强识,但是檀峤没料到,他连一夕山的事情也知道。两千年前那场巨变,一夕山崩塌殆尽,檀峤还以为大家已经没人在意它了。难道玉君如此长情,特地嘱咐自己的儿子多学习了一些一夕山的知识?
真是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