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统凑近檀峤,冰冷的眉眼对着檀峤因为低烧而微微发红的面孔:“无论是林莽,还是通法针,你一样也没见到么?”
檀峤叹气,觉得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的——自己可能真的出了点问题。他说:“殿下,你要知道,山谷那么大,那么黑,林莽只不过是一个人,我怎么可能恰好掉在他的头上?难道他还准备在下面等着接住我吗?至于通法针,这是绣花针么?如果真是如此,那我怎么可能看见?”檀峤本来不会装傻,特别是在此时,头痛脑热,他整个人像是一团浆糊,更是觉得舌头要打结。
在神京,说错一句话就会身份暴露,如何是好?
檀峤从没想过公布自己的身份,倒不是因为自己在神京有多少敌人,而只是因为......他是一个本该死了两千年的人,是一个本该在天道的大刀下就戮的人,但他却还活着。
莫名其妙的,苟活。
听了檀峤无懈可击的回答,昼统几乎相信了。他一直死死盯着檀峤的眼睛,那双眼睛迷迷糊糊的,没有恐惧也没有警惕。但是......昼统不甘心,林莽怎么会凭空消失呢?最重要的是,为什么这个年轻人掺和到了这么多事情中呢?
门忽然开了,带来一股冷气。昼统直起身,不回头也知道:“谢醒公。”
谢醒看了檀峤一眼,见对方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冷静,甚至是淡漠,但是绯红的脸颊却将病态呈现无语。很多时候,身体是不包庇人心的。
“统帅,你问完了么?”
这是昼统今天第二次被一个几乎从不叫他“统帅”的人叫了统帅,这两个人语气不尽相同,但是其中的不满如出一辙。
“完了。”昼统一动不动,只是眼睛从檀峤身上离开了,转到黑衣人记录的内容上。
“很好。”谢醒快步走近,摸摸檀峤的额头。檀峤的眼睛里面有多凉,额头就有多热。谢醒的手抖了一下。
“你要把他带去哪里。”昼统问。
“静泉阁,和其他已经到达的伤员一起。”谢醒将“已经”咬得很重。“统帅,你的军医我不敢恭维。”
昼统沉默地摆手,看着谢醒缠着一蹦一跳的檀峤出去。到了外面,似乎是檀峤蹦跶的实在难看,让谢醒公失去了耐心,后者一把将檀峤抱起来。
关上的门遮住了昼统的视线。
手下为难地道:“统帅,我们就问出这么多,这个孩子可能真的不知道。”
“那是最好。否则......”昼统将笔录收到袖中,走了。是他的错觉么?昼统觉得谢醒忽然间对檀峤的关注翻倍了,之前的关注只是欣赏,现在却上升到了维护。为什么?
被“维护”的檀峤却高兴不起来。他本来只是有点头晕,忽然被谢醒打横抱起来,就不只是“有点”了,而是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他有气无力地道:“谢醒公,这么大力气去倒腾枢纽啊,别用在人身上。”
谢醒却没接他的玩笑,道:“少说话。”
檀峤笑了,这么一个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人居然叫人少说话。身下一凉,谢醒将他放在枢纽后面。
这是檀峤第一次进入谢醒的枢纽,里面比其他的枢纽都干净,甚至能闻到一股清新的味道,不是腻歪的花香,而是混合着草木的气息,像是秋天的风吹过山谷。
檀峤忍不住嘀咕:谢醒公表面上一本正经,私下里却很是个骚人。
骚人谢醒从驾驶位上解下自己常年挂在上面的披风,盖在檀峤身上,说:“枢纽简陋,忍耐一下。”
檀峤想说,这算什么,但是没力气,于是闭着眼点头。
大青山是修行的地方,钟灵毓秀,估计是自带屏障,檀峤在大青山的这些年从不生病。他算是习武之人,筋骨硬朗,从不知伤痛,这一次却在昏迷中被活死人踩得够呛,之前没机会体会的伤痛争先恐后地粉墨登场,叫檀峤十分痛苦。
天天生病,便已习惯;从不生病,偶尔风寒也很难受。檀峤属于后者,他现在就很难受。
谢醒的枢纽十分平稳,而且没什么声音,不知不觉间,檀峤又昏睡过去。谢醒从前面的镜子中看的清楚,长叹一口气。他有很多想要问檀峤的,但他不是昼统,檀峤对他来说也不只是一个学生,他没法在对方病得半死不活的时候问话。
心软,玉君这么评价谢醒,谢醒听了只是笑笑。不知道心软是好,还是坏?
等檀峤觉得有人搬动自己的时候,他们已经到达了静泉阁。这一次檀峤十分警惕,坚决拒绝谢醒的帮助。即便是檀峤这么不怕人说闲话的人,也实在不想让大家看到谢醒公对自己如此......热情。
静泉阁现在热闹了很多,但医馆的热闹从来不是好事。伤患基本上都在门洞中休息,但是也有不安分非要跑到走廊的,一瘸一拐,挡住医师门急匆匆的脚步,免不了造成一片混乱。
在这片混乱中,檀峤被送到一个拐角处的门洞,里面和齐有活的房间差不多,都是植物丰富,构造圆润。但是檀峤实在没心情欣赏,他倒在床上,天顶的植物像是在颤抖,一会儿却又开始旋转。
檀峤发烧得更厉害了,很快陷入昏梦。他依稀感觉自己的伤口被处理了,过程刺痛,但是他拒绝醒来,醒来需要花费精神,他必须保存精力。
几次口渴,都有人喂水给他喝,勺子甚至也是热的,触碰到檀峤滚烫而干燥的嘴唇,一点没刺激到他。檀峤在半梦半醒之间赞扬了静泉阁照顾患者的水平。
等能畅通无阻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多了多少时间。出了汗,离开被子身上凉得很,头发粘在额头上。伤口的绷带还在,但是已经不渗血了。起坐都还比较自如,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剩下的时间,只要他不自虐,就没什么大问题。
一个灰衣人走进来,他带着一顶形状奇特的帽子,将试图下床的檀峤很有技巧地按回去:“请不要动,上药之后需要静养。”接着报出一串伤病,并掷地有声地告诉檀峤:这都是你的毛病,我们会紧盯你直到你的伤好为止。
灰衣人像是完成了任务,神情一变,露出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坐到了檀峤床边的椅子上。刚才檀峤就看到了这把椅子,觉得这东西位置正在中间,碍手碍脚,也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的,静泉阁的医师居然没给搬走。
灰衣人:“你是谢醒公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