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值三伏天,此地却尤为凄冷,隔着氤氲的水汽,只见得对岸横竖疏落的几只房屋,都消融在黑暗里。
一只乌篷船在江面上缓缓荡开。
这条江唤作渡灵江,是专门勾通上灵界和下灵界的运河,运河两端常有漕军护卫。虽说人界从推翻魔族朝政并与灵族隔绝后便再无帝王,可因为地方灵气不同而贫瘠的下灵界“虎生三张嘴”,两地来往时为了免除鬼怪乱窜之难,于是就留下了原来的一些职官。漕军便由有些许胆识的壮民充当,再加之上灵界布有专门阻隔妖魔的灵障,因此下灵界的妖魔鬼怪难以进入。
舱内坐着两位披着月白色淡雅衣衫的道士。
一个跽在舱席上倚着小巧窗棂托腮。他束着的马尾垂到颈前,不自在的缠在一起,露出了颈间浅浅一弯月牙。但他丝毫没注意,只翘着高挺的鼻峰,望着茫茫江面上思索:
那说客说的果然不假,下灵界真是穷山恶水、寸草不生。苏怿心想。
另一位靠在舱壁旁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刻有飞龙盘旋的剑柄,碧衫长靴,飞眉入鬓。光凭他手里二尺一寸每寸都渗着幽幽寒光的余玄剑身,就能识得它的主人--言贤。
他二人乃南月派长老明烑座下亲传弟子,皆是出类拔萃、闻名于世的人物。可明烑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将两徒弟护得紧,在几年前的仙盟大会上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后,二人再没下过南山。
口碑载道,人都云南月派藏龙卧虎,因此都喜委托南月派。可绝大多数时候是南月派低阶弟子去办,盘根错节就是掌门躬身出手。
却不再见那风靡一时的师兄弟,仙盟大会也是昙花一现。
师尊明烑多日杳无音讯,可昨日竟以灵鸢传音嘱托二人下山办事:“人与非人之隔,在乎女娲塑心。今禁地道气紊乱,恐女娲石已失窃。如不追回,必有大患。我如今脱不开身,你二人务必寻得。切记,只你二人知……”
那只灵鸢无声良久,明烑的声音又从灵鸢中响起,道是:“你们不必——哎,涩果,终会熟的。”
苏怿回想起来,难免有些纳闷:师尊既不在山,是如何在山里蹲的人探知不到的情况下探知道气紊乱的;南山禁地确有轰爆声,当整座山进入戒备状态,言贤引着一群人前去探查时,也只看到一片杂草丛生几近干涸的湖,甚至都没有风吹草动,探气完全寻不到异常。
对弟子来说唯一“异常”的就是严加禁令的禁地只是个废湖,这倒是传得唏嘘。
之前从未听过女娲石在南山有留存之事,更稀奇的是为何不许旁人知?
苏怿揣测了两点:
其一,寒冰涧的北阴派仇视南月派已久,必定会借此滋事,不论是有真假灵迹还是看守不利。
其二……
苏怿陷入沉思。其他弟子确实用探气搜寻无果,包括言贤。可苏怿他……他明显看到湖心绕着一缕将散未散的黑气;待他靠近,那缕气息顷刻消失。
他记得当时脑子昏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同旁人说,但那的的确确是不该存在的。
既然他人无法探知,说明道气还无法与之抗衡。
想到这里,苏怿回过神,将目光从江上移开。
女娲石乃灵器,灵气与道气相互吸引,其实他二人得信后快些御剑跟踪便好,偏偏这一路雾气弥蒙,难辨方位。
不得已才靠船渡。
摇船艄公高亢的歌声在这片黏腻而又潮湿的空气中回荡着:“碧云天……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算起来也和外界隔绝很久了,这曲子苏怿似曾听闻可一时半会又想不起来。
他好奇向外头问道:“老伯,你这哼的是哪首曲子啊?”
秋风瑟瑟,渔火昏昏。映着老头饱经风霜的背影像干瘦的鱼鹰。
苏怿有些疑惑:这恶劣的河道老人家也不怕么……
船驶进了顺流段,于是艄公没有转头,只是松开了船橹,一面挨着舷坐下一面拿出了匏樽闷了一口烧酒,反问道:“小娃娃多大啦?”
“……约莫是……二十又……”苏怿对自己的年龄也不清楚,依稀记得师尊曾云捡到他已是总角模样,自己待在南山也应有十余年了。
艄公笑道:“未及弱冠,当是春风骀荡,快马得意的好年岁……”
苏怿被老人家稀奇古怪的言语弄得晕头转向。
老人家又站起身爽然笑道:“该是这样。你小娃娃不懂这些,不懂这些的……”就僵住了笑。
茫茫江面遮住了他浑浊的双眼,他又下意识地将笠帽往下扯了扯,整张脸只有左颊的狰狞疤痕横在外头,苏怿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