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色开始后退。
或许挨得很近,近到视线模糊,雪落了他一身,他站在这车厢内的重重黑影间,如同站在一个苍茫的黑夜。
“你还没告诉我,”谢山停突如其来的,出声问道:“怎么知道我是刍灵的?”
这人不比乌布,这么大一只,寒意来得铺天盖地,时间久了让人无从招架,有些冻人。
“熟悉。”乔云林说着,后撤了一步。
他被冻得有点僵,面上冷冰冰的,动作却干脆利落,导致这一步突兀得很像……嫌弃。
“……”
莫名被嫌弃的谢监察心生预感,再问下去,得到的也不会是什么中听的话。
可“熟悉”两个字太诱人,毕竟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也有,一人算巧合,两人的话说不定还真有理有据呢。
虽说忘自有忘的道理,强迫想起来倒是添堵。但比起添堵,还是半吊着胃口更难受些。
谢监察微微皱着眉,似乎真的很疑惑:“熟悉?脸么?”
乔云林:“……”你有吗就问?
他冷道:“你身上的味道,我在另一个刍灵身上也闻到过。”
这下谢山停是真有点疑惑了。
他身上有什么味道呢?除了乔云林,似乎还从没有人提起过。
他一手插在大衣兜里,神色不明,这回倒是纯好奇了:“说来听听?或许我也认识这人呢。”
如果不是人呢?
乔云林挑眉,罕见地勾了勾嘴角:“真想知道?”
“当然。”谢山停坦白说。
这么真诚,乔云林也不再卖关子,平静道:“狗。”
谢山停:“?”
“爱信不信。”他耸耸肩,摊开手:“我家养的。你和它味道很像。”
谢山停:“……”
感觉在骂人,可这人骂完人就冷了脸,偏过头,一个字也不会再说的模样。
乌布:喵喵喵?
列车停停走走,车上人影晃晃,换了一波又一波。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窗里终于不再是白茫茫的云。列车从天边落进了湖面,这湖泊一望无际,清澈见底,当中生着红叶的林木,远远望去,像是烧了一把火。
火延绵不绝,却枯萎在终点附近。
一进入涤虚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失去生机。
柔和的蓝天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白色,就连列车驶入,也马不停蹄地卷起黑烟。
乔云林一下车,几乎是下意识的捂住了口鼻,脸色变得嫌弃起来。
腐臭的来源漂浮在空中,大约是些灰白色的皮囊,看起来已经干枯了。
“那是什么?”他问。
谢山停后他一步下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瓦仙人的尸体。看颜色应该死了挺久了。”
他扫了眼一旁的时钟人:“走吧,赶天黑前必须进城。”
这人一贯的漫不经心,说着“必须”,脚下却一点紧张的意思也没有。
还没询问原因,乔云林就发现,刚刚同自己上车的那些黑袍子,一落地,褪色一般,全都成了鬼气森森的苍白色,像是移动的蚕茧,只有头的部分,像是滴了墨,渗出点深深浅浅的黑。
这些蚕茧步履匆匆,头微微低着,沉默地从他身边路过。
乔云林一时怔愣:“这是……”
他初来乍到,但脸上依旧冷生生的,因着本身年纪就不大,那副眼镜一压,此时问来问去,瞧着倒像个冷静的学生。
谢监察突然从绑架犯,成了有问必答的解说员,也适应的很好。
他很操心地将人带到宽敞点的地方,不至于被撞到,一边解释说:“是前去过桥的亡人。但和我们一样,先要进城。”
“为什么掉色了?”
“清净了,自然就掉色了。”谢监察说。
人这一生,得到的得不到的,死了的那一瞬,都挂在身上。
同影子一般跟着你,却又比影子拖累,不生在脚下,却抗在肩上。沉甸甸的,来去不自由。
清净了,就是放下了,想通了,觉得不重要了。下了列车,拖累少了,肩上就轻了,脚下就快了。
这车送到了人,顺带走些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带不走的,自然是更为重要的,是还要陪着主人,走完最后一程的。
乔云林看着路过的那些白色蚕茧。
他们肩上的脑袋都黑乎乎的,有的颜色深些,又些却浅,但都瞧着很重,所以才微微低着头。
想来剩下的黑泥,该是些偏执的念想。不想忘记的,难以忘记的,又或者是不能忘记的。
他问:“这样就能上桥吗?”
“自然不能,所以才要过涤虚城。涤虚,洗涤,虚妄,大概是这么个意思。这座城,也是这么个作用。”
谢山停脚下不紧不慢,却一直短乔云林一步,落在他身后些。
怎么洗?为什么要洗?虚妄具体又是?他不说,乔云林也懒得问了。
只是突然觉得,这人说话和他本人一般,懒懒散散的是声音,克制规避的却是内容。前面是画在脸上的,后者才是真心实意。
惯会装的。
不过无所谓真假,和他也没关系。本来也不相熟,那人去旗袍店,也只是为了还崔思灵人情。
身边的白影虚晃,斜后方那片黑色的衣角像一点被落下的影子,跟的稳妥。
乔云林从哪衣角上收回视线,指尖抬了下眼镜,再看时,依旧是一副活得很想死的模样。
一出车站,长风猎猎,如野兽哀鸣般,自这人鬼之间呼啸而过,一时竟震得他眼耳轰鸣,看不见听不清,刹那间,这苍茫大地,茫然只他一人。
“你是谁?”一道陌生的声音突然撞了过来。
谁在说话?!
可没给人反应的时间,这声音就错觉般,随着风散尽了。
刹那的空白,让他一时怔在原地,竟然恍恍惚惚,忘了自己到底姓甚名谁……
不过幸好,似乎是迎来新客,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乔云林的这点无措,也只停留一瞬。
风过旷野,眼前跟着辽阔起来。
涤虚城像一口巨大的锅,锅底不深,但占地实在辽阔,似乎曾经有陨石坠落又或者发生了什么不明灾害。总之能容下如此庞大一座城的坑,绝非人力所为。
这“锅”边缘蜿蜒地盘悬着破败且密集的矮楼,四面八方,一直堆挤到“锅底”,挨在城中心的那尊天际巨佛左右时,才逐渐疏散开来。
而这小旧的车站,如同一粒越狱的大米,恰好立在“锅边”。
往这一站,借着抬高的地理优势,漫天星光都能一览无余。
可乔云林却无心顾及,他只看见了桥。
这桥像龙,像瀑布,像泼开的画卷,像绵延的长城。
它太过于庞大,又高耸入云,仿佛是支撑着苍穹的骨架,凌驾在众生之上。
此时天色灰暗,桥上火光点点,野树横生,隐约能看见缓慢攀爬的人。
这是一座不能回头的桥。
涤虚城建在黄泉边,是阴阳交界处的城。
所有的生命过了这座城,就该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