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山河。
高馨在沙发蜷缩成一团,眼睛发红,噙满憋屈和不甘。细嫩的脸边有几个明显的指印,红白相间,整张脸肿得不对称。
阿姨端着刚切好的水果即将在桌前放下,孙敏这时在对面沙发坐下,脸色铁黑。
“拿走,她不吃。”
高馨的手伸出去一半又缩回去,委屈地瞄孙敏一眼又别过脸去,头发都散下来挡着,尽量不让对方看到惨状。
空气稀薄得要深呼吸,就这样沉默的几分钟,在孙敏喊来的一句“废物”时,豆大的泪一瞬间砸在膝盖上。
“闯这么大祸,我不拦着你学校还要给你爸打电话呢,他要是从外地飞回来,看你好不好过!”
高馨的泪继续流着,也沉默着。
“我以为你做什么事都有数呢,结果连基本的情绪你都管不住,在学校你都没法儿掌控好这些事,以后还掌控得住自己的人生吗?”
一字一句,从冰窖里拿出来的话,不掺杂一丝属于一位母亲的温柔。闭上眼听,好像身边坐的只是一个领导。
高馨冷笑一声,打断了孙敏的话。她慢慢转过头来,也不藏这份狼狈了,鼻涕眼泪混在嘴边,看得孙敏恶心得皱眉头。
“说得正八经的,怎么掌控?学你不择手段地掌控啊?”
其实她在学校的那些又何尝不是。
孙敏面无表情,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冷淡,棱角分明的脸上泛着寒光。
“高馨,别逼我扇你。”
高馨轻“呵”一声,又别过头去,涌出的脆弱只敢给夜色看。
她这十几年都被束缚在孙敏争强好胜的价值论里,但这份强和胜并不是通过努力去丰满自己的羽翼,而是寻找一件件光鲜亮丽的附属品。
就像买一只名贵的包。
因为这样快,方便,也能更有效地让所有人都注意到。
她虽然累,可她已经拔不出来了,这片沼泽,生由孙敏,却是由她自己一点点扩张出来的。
今天,她的尊严被她找的包狠狠践踏摁碎在冰冷的砖面墙上,也在手机冰冷的页面墙上。
兜兜转转这样一个下场,到底是她方法不对失败了,还是她终于遭到报应了?
“也别等这学期结束了,马上的,在家待个几天藏藏你那脸,好了就回学校收拾东西,赶紧去瑞川。”
高馨不说话,更紧地抱着膝盖,靠在沙发上以示微弱的反抗之意。
孙敏没看进眼里,只问道:“你听见没有?”
高馨抿了抿唇,震动喉咙,发出一声低闷的“嗯”来。
*
易安洗漱完,套了件白T,logo很小地在左胸口处,黑色的牛仔裤衬出修长笔直的双腿。
晚上睡得一般,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色。从梦见赵其满手鲜血的站在自己面前,失魂一般看着他,他却动不了而惊醒后,就一直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些天的乱事太多了,晚上也不依不挠地折磨人。
一转身,腿间毛茸茸一片,又热不安分,易安踉跄几步,还要小心踩到狗脚,扶着门框才保持住平衡。
阿布一点不心虚,反而就蹭着易安的小腿在门口处坐下来,歪着舌头瞪着小黑眼望着主人。
易安俯视着它一脸期待的模样,面上带着笑,却冷冰冰地说:“不行。”
阿布会听语气,一歪嘴反抗地嗷嗷两声,再用头顶着易安的腿。
易安觉得好笑,下意识要拿手机拍它这副赖皮的模样给那人看,忽然想起那天蹲在木门前瘦小的一只,绷得泛白的下唇,打开相机后却没拍下去。
聊天框内,赵其照例每天早晨发一只小狗早安表情包。
可是她的小狗却不在身边了。
易安下了楼,阿姨做好早餐在桌上,可他们娘俩的份儿都没人碰,正想着今天秦玥怎么起晚了,却听到门口处慢慢挪动的脚步声。
秦玥在跟人打着电话,但声音很小,很柔。易安听不清内容,只站在餐桌旁,一直盯着门口的方向,直到同样穿着白T的秦玥终于出现在视线内。
浅色的牛仔裤,盘起的头发,淡妆,手里的一个卡其色文件夹。
易安瞥向她手里的材料,再对视上那双略显意外的眼睛,落在椅背上的手轻轻放了下来。
“安安?你还没走呢?不会迟到吗?要不要我送你?”
秦玥缕了下鬓角的碎发,眼白分明,眸光澄澈。
易安挤出一抹浅笑,缠着纱布的手往身后挪了些,胯顶着椅子又推了回去。
五月末的清晨,他忽然觉得有一丝凉意正慢慢爬上来。而眼前的一切太规整,面前的母亲,也太体面。
太精致,太松弛,太完美。
太陌生。
胃里空空的,酸意灼烧着黏膜。那股无力感也从其中漫出来流向百骸——那种命运被人捏着,被推着走的感觉。
看着对方手中攥着干巴巴的自己的感受。
一张脆弱沮丧却坚韧的脸徒然出现在眼前,全盘托出满身的疲惫和伤痕在他面前的模样。
他突然很想见赵其。
“请了几天假,”易安朝门口走去,一瞬间的思绪没有在脸上留下痕迹,“今天要去找她。”
“是吗?”亲玥扭头看一眼儿子的脸,温柔道:“压力大就歇一歇,挺好的,和小其也好好玩,照顾好人家。”
她边说着,提着资料往楼上走了,还在看着手机。
易安提鞋的动作顿了一下,又利落穿好出了门。
*
生物钟让赵其还是在上学的时间醒了,吃了早饭后直接回书桌前背东西了。
望着难得比较满,并被白天的自然光下照亮的书桌,周遭没有嘈杂背诵的声音,静谧得让人舒适。
她突然想,如果能在家学,其实也挺方便的。
手机响了,她下意识点开看一眼,便跳起来到衣架那里套上出门穿的短袖,挑的一件洗得次数不多的。
跑进卫生间简单照了下脸,犹豫着还是拿出润唇膏给发干的嘴唇填上一层光泽。
点开最新消息的照片,放大被照进去一点的T恤和裤鞋,照着图中人的穿搭,她也找了条黑裤子穿上,可惜她的鞋都是白的,却都是氧化得没有一双真正的白色。
搬来小板凳对着卫生间洗漱台前,踩高了看全身搭配的感觉。裤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鼓囊了,腰也留了些空隙。
她抿了抿唇,拿好东西还是出了门,下楼梯途中给何温英发消息。
楼道门一被推开,面前的少年立马抬头看过来,看到她的穿搭时挑了下眉,瞥到手里的练习册时却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其慢慢地挪到他面前,阴凉处,他的笑容很温柔,眉目间流动暖意。
“出来做题?”
赵其“嗯”了一声,瞪着眼珠点点头。
“做什么做。”
易安伸手把面前人手里的册子抽过来拿着,轻拉起她的手腕往小区门口走。
“今天就玩儿。”
手被纸张摩擦得留着痒意,她被拉着闯入微风里,从楼房下方形的阴影处闯出去,被暖阳洒了一身金色光芒。
赵其下意识眯着眼睛,模糊的视线中,易安被风掀起的衣摆反着亮白的光。
门口有辆车在等着,易安自然地带她上了车,没与司机交谈,车子便启动了。
赵其好奇的目光略过车里的每个角落,最终把疑问咽进了肚子里,开始期待易安要带她怎么玩儿。
易安看着手机,一条语音放出来,是很低的男声,说:“谢不用说了,我回去了狗借我玩两天。”
赵其闻声看过来,易安微笑着看她一眼,敲了几个字回了过去。
她却莫名有些紧张,放在腿侧的一只手抠着指甲边的肉,问道:“我们去哪?”
易安放下手机,不动声色往赵其的方向挪了一点:“看海。”
“海?”
赵其有些发懵,想到海城港那边的海,小时候坐公交车过站了被拉过去过,小小的一片,散着腥味,滩上都是砺石没有细沙,海面也是灰色的。
像一张被褪了色的风景照。
至于金沙滩蓝海面,那都是电视里看到的,而电视里出现的东西,离她都是很遥远的。
提到海,她和美好联想不到一起去。
头被轻压了一下,额上的刘海翘起,易安揉了一下她的头,抱着肩,懒散倚到座位上:“别紧张兮兮的,把脑子都清空,闭眼睡一会儿就到了。”
光斜打进来,易安的轮廓被勾勒得好清晰,赵其听话地闭了眼,深呼进一口微有凉意的清爽空气,心跳得稳当起来。
手背被温热覆盖,赵其眼皮一动,没有睁眼,就任由对方虚握着。
司机开得平稳,车里放着和缓的英文歌,赵其一直闭着眼,什么时候上了高速也不知道。
鼻腔间萦绕着淡淡的清香,混着洗衣液的薄荷味。慢慢地感官都弱化了,整个人像被棉花团包裹着,哪里都是满塞的温暖和踏实,时间也在此时消失了。
易安左胳膊撑在车窗处,望着肩颈处被惯性送来的人,并没有想象中的柔软,抬手轻搂了一下她,落在手上的都是骨感。
他的眉皱起来。
手也搂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