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将宣纸放在了窗台,林浅触手可及之处。
似乎是不敢直视林浅,苏昌离的目光克制地低下半截,声音里带着一丝忐忑:
“我离开了暗河,幸得雪月城相救才活了下来。今日来此是想向小……姑娘致谢,若非你之故,苏昌离必不能有此机缘。”
“雪月城救了你?”
林浅拿过自己写的东西,随手压上了镇纸,惊讶了一下。
按理说三城主已经知道苏昌离的身份,现如今雪月城正是动摇之际,他应该不会想要掺合暗河的事才对。
不过人都已经救了,林浅也没什么好说,她对苏昌离没什么太大的恶感,苏昌离脱离暗河也在她意料之中。
顾念着认识一场,林浅没说什么败兴的话,只是说:“你既已经是自由身,往后便自走自的路。我不需要你报答我什么,只要暗河不再因为你招惹我,你我之间应该还能保留几分恩主情谊。”
苏昌离目光微颤,终于抬起了眼睛看向林浅。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人面容清俊冷冽,狭长眼眸透着一股凌冽剑气,俊美秀颀,算得上极为好看。
他抿了抿没什么血色的薄唇,猝而双手交叠,单膝跪了下来。
“姑娘对苏昌离有再造之恩。青州救命之恩,收留之恩,雪月城三月,苏昌离未对姑娘有丁点效劳,反而多蒙看顾。后又因暗河之事连累姑娘,至于姑娘身陷囹圄,我却没有相助。”
他脊背挺得笔直,却深深垂下头,只敢瞧着青石地板上素雅的花纹,像一柄插在地上陈旧的剑。
“此后又蒙姑娘之情得救于雪月城,恢复自由之身,桩桩件件,恩深似海,苏昌离铭记于心。日后若有用我之处,当为姑娘赴汤蹈火,不惜此命。”
杀手大多孤身独行,冷漠无情,并不常承人恩情。但救命之恩,又岂能等闲视之?
哪怕没有他心里那一点隐秘的,不可见光的心思,苏昌离也依然会这样恭敬。除去那点微不足道的感情,更多的,是一个江湖人对救命之恩的崇高对待。
暗河杀手……也是江湖人。
江湖人爱讲一个“义”字。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个字,苏昌离明白,甚至自诩不算一个完完全全江湖人的林浅,也很明白。
正如此刻,一个武力高超的强者以一种谦卑地姿态跪俯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子面前,无关风月,只是一种“义”。连林浅,在承受了无双一份救命之恩后,也从未想过无双迷恋她就该救她,在救命恩人以一种玩笑语气问她可否以身相许时,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下拜,说着和此刻苏昌离差不多的承诺——
若有用我之时,万死不辞。
于是林浅并没有阻止苏昌离下跪,雪月城为什么会在这种关头救下一个与暗河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她不太明白三城主的想法,但大抵和她脱不了关系。说是她救了他也不算牵强,林浅受得起他这一礼。
“我不需要你为我赴汤蹈火。”
林浅的目光终于完完全全地放在了他身上,只是语气仍然淡漠,像是冰尖滴下的水:“你身上没有我想要的东西。雪月城救你非我之意,只是阴差阳错,你的运气好,别辜负了这份运气。我还是那句话,天下不平之事万千,总是需要一些人去平一平的。”
她抬手,没有丝毫犹豫:“你走吧。”
苏昌离抬首,目光却落在了林浅手下那张写着诗经的宣纸处。
“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实多!”
一丝晦暗的幽光从眼底闪过,他起身,一阵秋风吹过,瞬间就不见了人影。
只留下一句快要消散在风里的——
小心赤王。
林浅心中意外,却并不惊讶。
暗河最近的动作明显是有意于天启那把位置,既然白王不是他们的真实效忠对象,那就只剩一个赤王萧羽了。
上次苏暮雨要把苏昌离林浅一起带去暗河,前者为私,后者估计就是萧羽的吩咐了。
无外乎金钱、美色、还有恶心一把白王和萧楚河了。
林浅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
天启,赤王府
“无量天尊。”
一位白须道人手持浮尘,身穿靛蓝底上黑白阴阳八卦图道袍,道袍后印着神话中执掌幽冥界的北阴大帝法相,呲牙怒目,凶神恶煞,叫人心生恐惧。
“殿下,长生不易求。丹炉之中,白玉、宝石、朱砂、赤汞、雪莲、三仙丹一类固然不可缺,但重中之重的的一味材料可遇而不可求。若无这一味材料,这仙丹纵使经过九九八十一次淬炼也不过是凡俗庸物,更何谈长生呢?”
道人声调平和,只是语气却藏着一丝引诱。
长生不老。
一个人类自古以来的执念。身居高位的权贵们,当权力与物欲被极致满足后不甘于寿命却如蝼蚁短暂,荣华富贵,无上权力,生带来,死不带去。
权贵不想死,他们觉得自己合该享受永生永世的荣华,这极乐世间,无边富贵,万人之上的滋味,既然霸占了,又怎么甘心拱手送人?
先朝有始皇遣方士徐福以大船携童男女各百出海寻仙求长生之药,北离历代先帝中也有不少笃信丹药之术…虽然没一个真的长生了。
虽说百晓堂当初划分武功境界的时候隐晦地提了一嘴神游玄境大约就有那一丝仙人长寿的意味,但神游玄境又哪里是谁都攀上的?
怕是等老死了也没有几分苗头。
所以炼丹自然就成为长生之法的不二选择。
萧羽穿着大红黑金锦袍,头戴金冠,两道缠着金丝的丝绦从发冠垂下,随意地搭在两肩。他漫不经心地靠在座上,肖似母亲的面容透出三分堪称艳色的锐利,只是一双眼睛却流露出阴鸷之色,叫人望之心底生寒。
“少了什么?”
皇子语气不算热络,让白须道士心下有些异样,却还是不加犹豫地说出:“妖之心。”
“妖?”
萧羽面上露出些异色,夹杂着一种恶意的好奇,“世上真的有妖魔?”
那道士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才道:“此妖非比妖。而是修习邪门道术夺舍之法寄居他人躯体之内,时日一长便生了妖气。而人心为躯体之源,取了心便能夺取妖力,放入丹炉之中炼化,便能大功告成。”
萧羽眼中的好奇之色少了些,却还是摆了摆手,道:“本王知道了。龙邪,一切按道长的意思办,务必尽快找到到材料。”
身侧的侍卫躬身应了声是。
白须道人一时有些踌躇,寻常权贵追求长生之术就没有不狂热甚至疯魔的,怎么这一位……
按下心底思索,无论如何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大抵是这位王爷如今年轻,对长生之道热衷却不解其真意。
道人退了下去,萧羽随手拿了杯酒把玩,目光凝在上面的仙翁提寿桃图案之上,呢喃低语:“长生……呵。”
轻微的“咔”一声,萧羽手里的酒杯碎裂成数片,从手心滑落下去。
随意扫去身上的碎瓷片,“活得太久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那好六哥有消息了没?”
“陛下月余前秘密派遣瑾威前往青州,表面上是查探疫病,实际上是为了将六皇子接回天启,只是不知为什么,六皇子没有回来。”
贴身侍卫如此说道。
“父皇还真是……”萧羽嗤笑一声,“舐犊情深。”
——
“我算是知道你们无双城当年为什么揽天下巨富了。”
西湖边,林浅手里拿着无忧剑,望着眼前好似龙卷风摧毁停车场后的惨样,好好一方精致华贵的宅院一半震成了废墟,尤其是后院,被十多把带着澎湃剑气的飞剑连番摧残,就剩一点地基和几根摇摇欲坠的顶梁柱还在苟延残喘了。
她雕梁画栋,玉阙朱楼,九曲回廊与奇花异草排布精致的宅院,又是在西湖畔这样的黄金地段,春可见西湖碧水与荷叶连天,冬可观窗含西岭千秋雪的院子,现在成了半座废墟。
绕是林浅富甲一方,房产遍天下也忍不住有些可惜,这可是她花了心思布置的院子,就这么没了。
于是她一边指挥着侍卫们打扫残局,一边对破镜后的无双半埋怨似的责怪:“像你这样升一个境界就要搞塌一座院子,要是不努力赚钱光修房子就能穷死你们。到时候一个一个都住破烂堆里去好了。”
刚刚破镜,浑身还缭绕着难以散去的森寒剑意的无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二,但一个侍卫已经走上前来向林浅汇报情况。
“小姐,后院三处院落基本全部倒塌,里面陈设除了一些小件之外大多损毁严重。尤其剑阁附近,地皮被掀翻了二尺多,里面的东西也被掩埋,要挖出来需要一点时间。前院几处大多安好,只是门窗、瓦檐、勾连后院的回廊还有各处的花坛、草木业已损毁,剩下的破坏还在清点。”
林浅点头“嗯”了声,再看了看面前半废墟里穿梭着重建的侍卫侍女们,只说:“你们先清点损失的东西,完了之后拟个单子给我,之后你们自行回青州就行,一切听含姜姑娘安排。”
侍卫退下去继续指挥手下收拾残局,林浅转过眼来看面带无措的无双,没再说什么阴阳怪气的话,毕竟武功破镜这种事刚开始控制不住是常有的事,而林浅也不缺一处房子。
“好啦,没怪你。左不过几万银子的事,也没伤到人……先去丰乐楼休息一会,或者你想先找谁试一试剑把这一身剑气收一收么?”
林浅原本想抬手弹一弹无双的额头,可惜他周身萦绕着的凌冽剑意如细密的刀丝般割人,林浅只能放弃。
无双摇了摇头,闭眼运转内力几个周天,将外溢的剑气一点点收回,看着眼前出自他手都半片废墟一样的残局,面上露出歉意:“不用试剑了。浅浅,方才闭关有所感悟才一时失了手毁了你的院子,实在抱……”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浅打断:“也不算什么大事,人没事就行。”
她看向无双,想着他剑术大进本来是一件喜事,倒也不必为了这一处屋子扫了兴致,便温和了声音:“好了,你闭关刚出来一定累了,先去丰乐楼休息一会,我处理完这里的事就来陪你。”
无双唇角抿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我在这里等你,如果需要我还能还能帮上点忙。”
“行,反正用不了多久。”
林浅抬手唤了贴身暗卫过来,却是让他联络附近的线人把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压下去,一位临剑仙一脚的剑客破镜也算一件大事,隐瞒下来对无双和之后两个人的行程都好。
让暗卫先回雪月城跟司空长风报个平安,顺便把这里的房契拿来。再叮嘱收拾的侍卫们一些细节,林浅当场在随行的人里安排了重建工作的人,说了要求,定了期限之后直接划了银子给他们。
总共下来也就是三刻钟多一点安排好了一切,林浅说完之后抬头看了看天色,秋阳正艳,凉风吹着不远处的瘦西湖泛起鱼鳞一般的轻澜,她牵过身边的无双离开这里,各自运起轻功不消片刻就到了丰乐楼。
还是淡山居,林浅放下无忧剑,转身有些嫌弃地让无双赶紧去把自己清洗干净,一连闭关几天澡都没洗几次,埋汰死了。
“给他另外准备一身利落些的行头。”
又让酒楼里侍奉的小厮下去准备,林浅才安心坐下来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