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算了,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不问了。”面对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得让人如沐春风的若朗意外的情绪激动,他不得不先按捺住心中的诧异,“不过,你要是真的自责,等安安找到了,你还有机会用今后的日子慢慢补偿他。”他拉住朋友的手,词不达意地安慰着。“好了时辰不早了,我也该休息了,明儿一早还要打足精神仔细向皇父汇报呢。”
若朗看着这间精巧得宛如少女闺房的卧房,期间到处都是他存在过的印记。书案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画笔、各色颜料、字画香炉和一排古本线装书。妆奁、钗环首饰码放得整整齐齐。矮矮的沉檀香木琴桌上还放置着一柄长颈琵琶,难道他还会弹琵琶吗?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绣着精致植物纹饰的罩袍漫不经心地搭在一架小巧精美的猫咪戏蝶屏风上,他紧紧抱住这件袍子,衣物上似乎还残存着他的体温,似乎它的主人并未远去,可事实上他却不知所踪生死未卜。他站属于他的空间里四处打量,像是一个不请自来的闯入者,胸中充斥着硕大无朋又无法言说的哀伤。他拾起那只他送的洋娃娃,她已经被烧得衣衫残破灰头土脸,他怜惜地望着她。他心里一定十分怨恨他才会让这个可怜的玩偶遭受无妄之灾。他忧心忡忡地痛哭失声,他在晚课中不停地向上帝祈祷着:希望他能得到上天的庇佑平安归来。万一他真出了什么差池,他是绝对不会原谅自己的,这是亲手他种下的恶果,他一定会承担罪责随他而去。
他躺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被子,那熟悉的百合蜜檀的气息温柔包裹着他,那是他喜欢用来熏香的香料。他辗转反侧,熟悉的香气缭绕着他将他缓缓拖入深沉的梦境。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一位穿着西洋蓬蓬裙、梳着淑女卷发还带着蝴蝶结发饰的少女站在由鸢尾花和百合花构成的花海里,四面八方天地之间都是这鲜花的海洋在流动,涓涓细流将她包围,她就这样静默着矗立在那美得令人窒息的花丛中,细腻柔软的花瓣轻轻的拂过少女的脸庞,她被花朵们深情拥吻着。“安安!”在梦境中他丝毫不怀疑她就是一个女孩子。“洛朗先生。”他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那声音是如此美妙动听,宛如夜莺的歌唱。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原本的姓氏呢?“洛朗先生。”她牵着他的手走进了一座欧式的古堡。“这是在哪?我难道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吗?”可古堡内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狐狸提琴手和麋鹿长笛手交相演奏着美妙的乐曲,她拉着他的手滑进了舞池跳起了优雅的圆舞曲。她的发丝和裙裾在他身畔翻飞,甜美的气息缭绕在耳畔让他面红耳赤。一曲轻歌曼舞后,她坐在高大的钢琴前弹奏起了错落的卡农曲。浣熊侍者端上了甘醇的白葡萄酒,猫咪送上了一捧纯洁的铃兰花。她接过兔子管家手中的钥匙,牵着他滑入了一个神秘又温暖的洞穴——一个由花瓣铺就的温柔乡。一阵微醺的快意袭来,她扑倒他的身上深情拥吻他,她的衣香鬓影缭绕着他,那无限旖旎的风光让他无法自抑地贪婪的吮吸着、回应着她。她的身体仿佛花瓣一般温热的触感,天真无邪的情欲漫漶,粘稠甜蜜的暧昧在空气中涌动。她变成一株缠绕着他的藤蔓,他就这样恣意吮吸鲜嫩饱满的植物的汁液。可忽而眼前的场景如万花筒般风光一转,香艳风光烟消云散,眼前的少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手上多了一个奇怪的木质盒子。他狐疑地打开它,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只和她一模一样的玩偶。可是她的衣裙破碎凌乱,身上伤痕累累,似乎经历了一场恐怖的灾难。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难道这是一个恐怖的预言吗?他挣扎着从梦境中脱身,一阵冰凉粘稠的潮湿让他不安地颤栗,为什么会这样?他无地自容地痛哭失声,不停地向上帝忏悔着他的罪愆,在他心中哪怕一丝一毫于他不敬的念头都是对他的亵渎。可那梦中的温存如此真实,仿佛他的温度还留存在自己的指尖。他心绪纷乱,再也无法成眠。
翌日康熙下令阖宫搜寻十二阿哥。大阿哥听说后不以为意。他知道那孩子不会说话,就算他能说,他也不敢说出真相,除非是连脸面都不想要了。何况就算是真的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话,只会当他是发病中邪了。
和众人一起搜寻安安的若朗不知不觉走到一处偏僻的所在,他对皇宫内院不甚熟悉,每次进宫都是和太子或其他传教士们一同行动,从来没有来过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他的直觉在召唤着他,他想起了梦中那个诡异的盒子,觉得这个地方似曾相识。他越发确定安安就在这附近,因为他仿佛听见了他微弱的心跳,“十二阿哥,你在哪?如果你愿意原谅我,可以给我一些提示吗?你知道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马上见到你的急切心情吗?”他鬼使神差地去推一扇房门,破旧的门被锁住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回头询问身后的太监。“温先生,这里原先是个仓库,不过已经废弃很久了,奴才觉着十二阿哥是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命人把门打开。”他不由分说地发号施令。“可是,温先生……”“还是看看为好。”他温柔又坚定的语气让人无法违抗。一种神秘的力量告诉他安安就在这里,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在加速跳动。
门被打开了,倒在地面上的安安映入他的眼帘。“十二阿哥,您怎么样了?”昏迷中的安安没有任何回应。他匆忙将他抱起,“快派人告诉太子殿下,十二阿哥找到了!”
“十二阿哥的昏迷是因为气血两亏再加之受了些惊吓所致。待微臣施了针再开些汤药服下即可痊愈。”
若朗一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逐渐恢复了神志。他的心中充满了愧疚与怜惜,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没想到对方仿佛受了什么刺激,激动地甩开他的手,惊恐地缩成一团。若朗痛心疾首,他想知道他失踪的这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十二阿哥,是我,您心里还记恨我吗?我为之前的事情向您道歉,我不该无端指责您,更不该丢下您不管。您现在能原谅我吗?您知道吗?在找不到您的这段时间里,我时刻在承受内心的煎熬,我猜这一定是上帝对我的惩罚。”
“……”
“您现在清醒了吗?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如果您不介意,如果您还愿意原谅我,可以告诉我吗?”
刚刚苏醒过来的安安大脑里一片空白,可能是三魂七魄尚未完全归位,只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喁喁细语,可传到他耳中的只有声响,却不明白到底所为何意。良久,他才意识到原来身边的人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温先生,可他无法确定这是否又是一个梦境。他小小的身躯颤不安地栗着,泪如雨下不能自已。他爬起身来上上下下抚摸着他,感受着他身体的触感和每一寸体温,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确证他存在的真实性。“这次是一个梦境吗?”他扑进他的怀里恸哭,仿佛要将压抑许久的委屈在这一瞬间倾泻而出。若朗惊慌失措,“十二阿哥,您还没有吃药呢,请让我来喂您吧。”他定定直视着若朗的眼睛,眼中含着热切的泪光,不停地用手比划着:对不起,我错了,请你原谅我。若朗为他这番举措感到诚惶诚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对您那样无礼,我要真诚地向您道歉。”安安闻言一头扎进他的怀里,那宽阔有力的臂膀温暖着他,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再也不想放开。他是那样贪恋他温暖的胸膛,自有生以来他最想要的不过是一个不会拒绝他的怀抱。额娘和自己并不亲近,苏姑姑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即便有心也难以照管他周全。奶娘不过是应付差事,每当他粘人哭闹的时候只会偷偷掐他让他闭嘴。至于皇上看见他落泪只会严厉斥责他。而现在他是那样温柔地抚慰着他,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他就这样在他的怀里不住抽噎着,几近晕厥。若朗看着他哭得愁肠百转肝肠寸断,实在心痛极了,柔声问道:“你要喝些水吗?”安安点点头,他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口干舌燥了。若朗倒了一杯水,放在唇边吹了一会儿,又用嘴唇试了试温度才递到他的唇边,他一仰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他真是渴坏了。他将他拥进怀中劝慰着,“好了,都过去了,您有哪里不舒服吗?有没有受什么伤?”他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生怕错过任何一处细节。他摇摇头。其实他身体的某个地方一直在隐隐作痛,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也实在羞于启齿。待他的情绪终于平稳下来,若朗才缓缓开口问道:“您怎么会跑到那里呢?发生了什么事?”可他只是不住地摇头。他用力思考之前发生的事,十三弟来找他,他们一起去见了白先生,看了画,然后呢?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记忆在这里成了断章,他陷入了足以将他吞噬的巨大的虚空中,想得头痛欲裂可还是一无所获。“您还头晕吗?来,先吃了药躺下休息休息吧。”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他不禁满腹狐疑,不知何故又想起梦中装在匣子里的少女人偶。“请相信我,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再也不会让您受到伤害。”连他自己都诧异自己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安安用力握住他的手回应他,真的对他的誓言深信不疑。尽管梦中的春风一度让他羞愧难当,但他十分确定,在这一瞬间他们心意相通。
尽管整件事扑朔迷离让人疑窦丛生,但由于安安什么都记不起,调查最终还是不了了之。最后还是皇上一锤定音:“一定是他自己贪玩乱跑躲到仓库里结果疯累了睡着了,又被不知情的宫人锁了房门。本来让他闭门思过,他却违抗旨意偷着溜出来乱跑,本该严厉责罚。但念在他现下病着,其所作所为暂时不予追究。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还是把他交给太子严加看管。”
大阿哥对于皇父的草草结案颇有些不满。屡立战功的大阿哥前不久好不容易有了爵位,却不满自己只被封为郡王,连太子的死党老三都和他平起平坐。为此对太子一党怀恨在心。因十二弟一直住在太子宫里,本想借这个机会给太子扣上一个照管兄弟不周的罪名,没成想自己这一番周折费心布局,太子竟毫发无伤,不过这小十二,可真是蠢得可以,今后更是不足忌惮了。
“你居然没帮他仔细检查一下身体?”太子又在狡黠地坏笑着。“您又在说笑了。”他羞涩地笑笑摇了摇头。他思前想后想了很久,终于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反应激烈,是因为他残忍的一面照见了自己内心的恐惧,自己可真是个迟钝的人啊。
他明知之前的事自己固然有不对的地方,可他一直不知该如何率先向他开口。没想到是这件事让他们有了缓和关系的机会,也让他意识到他在自己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只是这个代价实在过于巨大了。
若朗知道,事情的真相一定不是这样简单。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向来知道分寸,不会不顾大家的担忧跑到那种偏僻的地方去。不然他衣裳上沾的奇怪的污渍是从哪来的呢?
“原来我才是那个懦弱的人,一直无法诚实面对自己的内心。我本以为他是因心存怨怼才不愿对我敞开心扉,可这些天来我逐渐确认他是真的失去了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那一定是一段痛苦不堪的回忆。”他在日记中这样写到。“我愿用我的余生来守护他。”他想了想又涂掉了这句话。转而把它刻进了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