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近来总是感时伤怀,究其原因大抵不过世事无常,因这人间春华秋实,夏虫冬雪,皆不过短暂速朽的生命。就好比如今春花虽美丽盛放,可念及她们终有一日凋零残败,只堪追忆,便觉心下悲凉。再如眼前此情此景虽然温馨静谧,可他总是疑心一切不过梦幻泡影,终将消散湮灭,了无痕迹。他牢牢抓住若朗的手,就像紧握着一个不会破灭的希望。
当气候日渐转暖,白昼的漏刻逐渐拉长,人间草木次第繁盛,南巡的圣驾便要回銮了。保成与四阿哥在紧锣密鼓筹备接驾事宜,这些事情安安是不必参与的,可随着圣驾抵京的日期一日近似一日,他胸中渐渐翻涌起无以名状的焦躁和不安。
安安牵着若朗的手沿着河堤缓步而行,傍晚霞光万道,将二人的剪影拉得老长,如窗花上的剪纸装饰。此情此景、袅袅熏风直撩拨得人春愁缭乱。若朗敏锐捕捉到了他的焦虑,见他心绪消沉,缓缓开口道:“十二阿哥是不是不希望皇上他们回来?”
长久积压的心事被骤然戳破曝露于朗朗化日之下,安安却宛如受到惊吓般突然打了个寒颤,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慌乱地摇摇头,半晌又缓缓点头。若朗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近日来他时常陪伴在安安身边助他康复,便将那些繁文缛节暂置一旁,只当二人是多年贴心挚友。没料想自己一句无心之失便要置他于危险之境。他不是不知这宛若丛林般的深宫是何等危机四伏,稍有半点差池便要万劫不复。若非谨言慎行规行矩步,终有一日将粉身碎骨。
他连忙改口:“你的心事,我都懂。”
(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往后的岁月。)他生怕美好的时光戛然而止,就像那一不小心放走的风筝。
“你要相信我,不论未来发生了什么,我都会陪伴在你身边。” 他承诺得这样斩钉截铁信誓旦旦,好像一切都能任由他们自己做主一样。
(我觉得我要失去你了。)即便最亲密的人,也无法相互分担痛苦,未来不可期,往事不可追,他只想住在那些业已定格的美好回忆里。
“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好害怕,害怕你会离我而去。)
他不是不相信他,可是与巨大的不可抗衡的力量比起来,脱口而出的承诺是那样的脆弱,就像在阳光下轻易破碎的泡沫。
寂寞的花在他胸口悲伤地绽放着,未来的一切未知都让他害怕。他从不期待会变得更好,只是默默祈祷不要更糟。可就连这份卑微的乞求也无法上达天听,注定将归于幻灭。
“中国人不是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吗?我们法国人也有一句常常挂在嘴边的话,‘que sera sera’,世事不可强求,既然我们谁都不能改变什么,那就顺其自然吧。就像一个在变幻莫测的大海上航行的水手,坦然面对无法预料的天气和不可预知的深渊。就算遇见再多艰难险阻也唯有继续前行。”
他又何尝不知,世间万物皆要顺其自然。静待因缘际会开花结果的时刻。不期望就不会失望,就如一条河流沿着河道顺势流淌,即便蜿蜒崎岖也终将奔腾入海,投向更广阔的天地。
“今天是给娘娘请安的日子吧?我们刚好顺路,我送你过去吧。”
皇帝不在宫里他便没了拘束,得以时常到额娘那里坐坐,今日说好了要一并用晚膳。近日来二人之间母子情分渐浓,这还多亏了若朗在他身畔时时开解,化解了母子间长久的芥蒂。他们都十分珍惜难得的相聚时光,只因待皇帝回来便不得如此随意了。苏姑姑那边他是不敢随意走动的,因他身患隐疾遭人忌讳,皇上不让他常往苏姑姑那跑。她早已老迈,经不得半点风吹草动的惊扰。
“安安来了,忍冬,你先带十二阿哥坐坐,我马上就来。”
“十二阿哥,快过来,饿了吧,先吃点儿点心,是娘娘亲手做的,快来尝尝。”忍冬说话间将一碟白桃龙井酥摆在他面前。隔着微微摇曳的门帘,他看见额娘影影绰绰的身姿,她手里正在写着什么,脸上浮现的是难得一见的笑意,是写给舅舅的家书吗?她的簪花小楷写得极娟秀,看起来仿佛是出自世家闺秀的手笔。其实她年少入宫,并没有念过几年书。可深宫中长日寂寂,唯有靠读书习字才得以排遣寂寞,天长日久下来也写得一手好字。只见她住了笔,将信纸小心翼翼折起收进荷包,笑盈盈向他走来。
俄顷,方才晴好的天空突然雷鸣电闪,狂风大作。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