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哀婉的钟声在寂静的皇城内回荡。送殡的队伍浩浩荡荡,缓缓走出雍雍穆穆的宫邸,朝着城外曲折行进。天空灰蒙蒙的,清晨的雾气尚未消散,氤氲朦胧在天地之间,让远方的树木群峦若隐若现。路途蜿蜒,众人皆身着缟素,面色凝重。滚滚车轮有节奏地敲击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十三阿哥手持白幡走在队伍的前方神色凝重地引领着灵柩。他眼中是难以言诉的哀伤,可泪水却仿佛早已流尽了一般。沿途各处设了路祭的棚子以供亲族旧友寄托哀思。皇家注重排场,仪仗繁多,一路上旗帜衔牌和纸扎的明器络绎不绝,沿途白色的纸钱如雪片般漫天飞扬,让人无限怅惘。
回程的路上十三瞄准时机,故意摔倒在保成的马前。保成见状急忙勒紧缰绳,座下马儿受了惊,前蹄高高扬起,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嘶鸣。
“小十三,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十三战战兢兢抬起头,他本就哭丧着一张小脸,再加上摔了一跤,越发灰头土脸了。保成念他年幼丧母,不由思及自己身世之悲。“今日跋涉了这么远的路,又行了这么多礼,你也该累了。来,上来吧。”说着命人将他扶起。
“臣弟不敢。”
“敏妃身后事能办得如此风光,她也算是死得其所了。”三阿哥在一旁不怀好意地揶揄着。他想起自己的额娘因前事被禁足宫中,皇帝又点了自己给十三的生母穿孝,明显是对于他们母子的敲打。心中不满溢于言表。
“三哥此言差矣,若非荣妃娘娘从中挑唆皇上,陷害无辜,我的额娘岂会英年早逝含恨而终?”
“你这话什么意思?”三阿哥闻言飞身下马,“敏妃从前也不过是我额娘身边一个小小的宫女,要不是我额娘在皇上面前引荐她,她如何能平步青云到后来的地位?再说我额娘对你有养育之恩,生恩不如养恩大,你不思知恩图报,竟还敢在兄长面前如此出言不逊诋毁养母,实在有违孝道!”十三自小被荣妃抚养长大,可是作为她亲生儿子的三阿哥,却自幼就被送往宫外,让他们母子情分淡薄。
“哼,不过是念在你比我年长,我尊称你一声三哥。要不是皇上顾及你外公一家是世仆,向来忠心耿耿兼有从龙之功,身份地位非比寻常,又怎会对荣妃娘娘网开一面?”
“你说什么?”说话间扬起马鞭向十三挥舞而去。围观众人对眼前一幕始料未及,谁也不想卷进两位皇子之间的争斗,皆忙作鸟兽散去。此时站在众人身后的安安却鬼使神差冲到十三弟身前,用尽全力一把将他推开。三哥的鞭子正中他的眉心,鲜血汩汩涌出,渐渐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自己平日和十三弟并无太深交情,甚至毋宁说还有些敌对,让他挨上一鞭子难道不好吗?可他来不及仔细思考便已经这么做了。如果受伤的是十三弟,必然要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波,可如果受伤的是自己,则很快就会平息下来。是了,比起受伤疼痛他更害怕泛起争端,哪怕那和自己无关。他只是想息事宁人。他头脑中嗡鸣作响,在他做出深入思考之前,一阵眩晕感便已席卷而来。
“十二弟,你怎么……”三阿哥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失手打伤了十二弟。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不记恨我吗?” 十三来到他的寝宫探望他。除了探望他的伤势,更重要的是他想找人说说话,哪怕他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三阿哥因丧礼失仪,殴打兄弟,被皇帝禁足在自己府中闭门思过。但此事毕竟由他而起,他也写了折子向三哥赔罪。
他的本意并不是想救他。可是他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在他身边坐下。他知道,如果受伤的是十三弟,皇帝绝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三哥。
“让我看看。”他捧过安安的脸,他额头上的伤口尚未愈合,映在他苍白的肌肤上分外鲜明,像一朵雪中绽放的梅花。
“要是温先生看到了一定会心疼你的。”
他见安安微微垂下头,脸上泛起了一抹羞红。虽然他嘴上不会说,但他心里一定会怪罪我的。他想了想又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其实他今日所言并非空穴来风。他派人暗中调查了额娘身边的那个丫头,她生前就陆陆续续往家里递了不少银子,远非一般宫女所能领到的薪俸和赏银。如今她的家人都已迁至京郊,还更改了旗属。若非荣妃,谁还能有如此手眼通天的本领。
二人相对静坐默默无言。半晌十三又一次开口:“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好不好?”他慨叹风树之悲,不禁悲从中来。
安安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
安安提笔在纸上写下:“因为没见过有人回来呀。”
“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呀。”原本心绪烦乱的十三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安安胸中有万千沟壑。他自幼研读佛经,在他看来人生一世就如大梦一场。来来去去的人,因缘际会的事,百转千回的爱恨纠葛,甚至山川草木,所有一切都是幻象,只是头脑中无关紧要的一幕幕折子戏。人的生命就如同花开花落,云舒云卷。人永远不知一朵花何时凋谢,一朵云如何消散。万物变幻莫测,生于天地之间,也归于其间。生灭轮回,自有因果。他牵过十三弟的手凝望着他,也不知自己的心意能否完整地传达给他?
十三也在回望着他。在氤氲满室的百合蜜檀的柔和香气里,他看见他眼神慈悲梦幻,其中有柔软的哀伤闪烁,那里是他永远也无法抵达的世界。其实他对他越是感到陌生,他就越是想进入他了解他。此刻的他尚未知晓,所谓的理解不过是误解的总和,人与人之间的天堑鸿沟永远也无法逾越。
他和三哥之间的梁子不是现在才结下的。自己的额娘身份低微,他是被荣妃娘娘抚养长大的。荣妃对他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虽也十分用心,但也只是把他作为争宠的工具,心心念念的是让他如何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她虽然也提携他的额娘,但不过是利用她争宠罢了,还不忘时刻打压她以防她风头过盛。他知道她为了孩子们,就算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忍气吞声。自他有记忆起,他们母子便在夹缝中艰难求生,如履薄冰。他生性敏感,时时在荣妃面前委曲求全唯命是从。他自认只要得到皇帝的青睐,额娘就能少受一些苛待。为此他日日勤奋苦读,手不释卷,不论琴棋书画还是功课学问总是能在兄弟们中拔得头筹,就连骑射围猎也不落下风。可天不遂人愿,自己的谨小慎微没有换来理想的结局。
宫中的生活总是千篇一律的乏味单调。直到他开始注意到他。他是一个异类,是森严宫室礼乐清韵中的不和谐音。他像是春日里一株蓬勃生长的小树,身上是泥土芬芳松软的气息。他能叫出每一朵花的名字。虽说他是男孩子,可他从没在骑射场上见过他。他还有着令所有人惊叹的美貌。可他却对那副羸弱到楚楚可怜的模样嗤之以鼻:“女里女气的,成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至于那种弱者,他不知道有何存在的意义。弱者怎么能和英雄有同样的存在意义?所以他总是按捺不住想要捉弄他一番。
“十二哥,你身子可好些了吗?” 趁着苏姑姑午睡的时光,他偷偷溜进来找他玩耍。
安安点点头。
“这是谁送给你的?” 他抚摸着他腰间那块让他爱不释手的鎏金镶云纹莲花的牡丹凤凰玉佩。
“是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