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一整天下来,安安早就筋疲力尽,没想到连睡觉都不能安生,“我能睡着就不错了,我看你是存心折腾我吧!”说着抄起枕头朝她砸去,嬷嬷一闪身,枕头不偏不倚正中案上花瓶,花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刺耳的碎裂之声。糟了,皇上现在就睡在正殿,搅了他的酣眠,自己一定死定了。
他果不其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骤然惊醒,“大半夜的作什么妖呢?”
“回万岁爷,奴才正教导十二阿哥睡觉躺卧的礼仪规矩,搅了十二阿哥睡觉,惹得十二阿哥生气了。请皇上降罪。”
那人黑着一张脸在他面前踱了几步,不怒自威。夜色正浓,周遭万物隐没在黑暗中不动声色地潜伏着。“梁九功,去拿戒尺来。”
看着他将戒尺拿在手里微微掂量着,安安早就吓得魂飞魄散。逃是注定逃不掉的。
“把裤子脱下来。”
不行,这可比打他一顿要羞耻多了。
“怎么,要我替你脱吗?”
安安无法,不得以硬着头皮将裤子褪至腿弯,那人拿了一只抱枕放在桌上,在黑暗中拍了拍,“过来趴下。”
他极不情愿地一步步挪了过去趴在软枕上,丝毫不敢忤逆他的命令。身子已被嬷嬷那双有力的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全无反抗余地——尽管他清楚这会招致更大的愤怒。他双膝发软,战战兢兢,但比起疼痛他其实更怕难为情。他想自己的脸此时一定红成了一只苹果。板子落下的瞬间冰凉的触感让他猝不及防,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紧接着如雨点般落下,灼热钝重的痛感爬了上来,蔓延缠卷遍布全身上下,让脸颊也灼热滚烫起来。他早已双腿酸软,却不愿开口求饶,只能咬紧牙关避免自己发出哭喊声。直到那人觉得罚够了才终于停手。他脸颊涨得通红,憋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一口一口缓慢倒着气息。嬷嬷扶住他,“十二阿哥,您还能站住吗?该给皇上磕头谢恩了。”
他慌乱地整理好衣裳,顾不得臀上火辣辣的痛楚,在嬷嬷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皇帝脚下跪下,用颤抖的声音毕恭毕敬道:“儿臣知错了,谢皇上教诲。”
“起来吧。”
那正襟危坐之人将他从地上拉起,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发丝,露出了那张因羞赧和忍痛而涨红的脸庞。他拉住他想让他靠自己近一些,可他拖着虚浮的脚步一个趔趄栽进了他的怀里。他慌忙将跌过来的家伙抱住,又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你不是在真的认错,你其实心里憋着不服,是不是?”
“儿臣不敢欺瞒皇上。”他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突如其来的重击让他落下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小撒谎精。”
安安才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抱住了那人的脖子。他奋力挣扎着想从他身上起来,可却被那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抱住。他捏起他的下巴,“你的脸怎么红成这个样子?害羞了?”说完又在他的脸颊上轻拍了一巴掌。安安不安地在他的怀里扭动着,那人却因怕他摔倒而把他抱到自己的腿上。“别乱动,我给你揉揉。”他一边揉着那被他打伤的部位一边安抚着他的脊背,这一团温软的生命蜷缩在他的怀里,他感受到他喷在自己脖颈处的气息和那微微发烫的体温,方才意识到他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跟这个孩子相处。
安安终于忍不住在他的怀里啜泣了起来。
“方才不是还嘴硬着死也不肯求饶吗?”
怎么?如果求饶他会停手吗?他方才心里想的明明是就算被打死也绝不会开口乞求他。
“比起做一个男孩子,其实你更想当一个女孩子吧。是不是?”
安安没有答言。
“我总觉得其实你应该是一个端庄娴雅,温柔贞静的女孩子。只是这么多年来你也没怎么和别人一起念过书,像个野孩子一样。我只是不想看你事事都落于人后,所以着急了些,没想到会弄成这个样子。看来什么事都不能心急,有的时候欲速则不达,倒是会适得其反。”
安安在他的怀里不住抽噎着,已经泣不成声。
“好了,让梁九功来替你上药吧。”
梁九功?不行,那是他的噩梦。他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然后深埋进他的胸膛,居然死死抱住他嚎啕大哭,他无可奈何,但他只能向带给他痛苦的人寻求安慰。他希望有人能一直这样将他抱在怀里安抚着不要放开。
“怎么?你要我亲自给你上药?他感到那双抱住他身子的手臂力道更紧了些,无奈道:“过来趴好。梁九功,把药拿来。”
“皇上,不要杀我……不要把我关起来……”他的身子一阵一阵地发热,梦魇袭来时像张牙舞爪的野兽,不由分说撕扯着他的心魂。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安定下来,安息沉香舒缓的气息钻入鼻息,他在睡梦中感到有人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尽管丝丝缕缕的痛楚不时袭来牵引着他的知觉,他却像睡在海螺壳里一般安稳,又如同被花瓣轻轻拖起,珍重呵护的花蕊。若朗,是你吗?可是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不可能是他。他睁开惺忪的睡眼,那抱着他的人试了试他的额头,“你发烧了,还说了不少胡话。已经服下药了,好在这会儿已经退热了。” 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慈爱让安安的心里毛毛的,不过转瞬间便恢复了严肃的神色。难道他一直在自己身边坐了半夜吗?
“你往里面挪挪,今晚我和你一起睡。” 见他迟疑了一阵,“怎么?你不愿意?”
安安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只得朝着靠墙的方向挪了挪身子,在床边留出了能容纳一人的空地。他在他身边躺下,枕边缭绕着熟悉的雪梨蜜檀的香气,这香气让他神思游移魂不守舍,将他拖曳进久远的梦境。
“玄烨……”梦境中的少女向他伸出了手。伊人涉水而来,罗袖轻展,采撷了芬芳馥郁的桂枝。他伸出手去牵她,可是却扑了个空,“蓁蓁,蓁蓁!你在哪?”
“皇上,您做噩梦了吗?”一个声音唤醒了他,冰凉的手贴在他的额头,让他感到丝丝凉意,舒服极了。他张开眼,眼前人和梦境中的少女竟然一模一样。他拉住安安的双手恍惚道:“蓁蓁,是你吗?”
安安摇了摇头。
“皇上,不要!”突如其来的沉重力量不由分说将他按倒在床上,那双有力的大手用力撕扯掉他的亵裤,他眼中顿时噙满惊恐的泪水,吓得呆若木鸡。那人再三确认了他确实是个男孩子,仿佛才如梦初醒,替他整理好衣裳盖上被子,喃喃道:“睡觉吧。”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萦绕的全是那个被自己冷落了多年的女人。不,是冷落了自己多年的女人。
安安也同样神思不定,终于在长夜将尽的时分才很不安稳地勉强浅睡了,以至于他分不清这诡异离奇的一幕幕究竟是一场梦境抑或只是脑海中思绪的碎片。开始时那场景仿佛是现实的复刻。他被一支白玫瑰刺破了手指,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汩汩流淌,将白色的玫瑰染成鲜红。他慌张地跑到室外,那里是一片耀目的雪地,鲜血滴落在雪地上时鲜红的血痕触目惊心。他举目四望,四下里杳无人迹。他无助地在原地打转,若朗,你在哪?直到似乎体内的最后一滴血也要干涸,而在他身后鲜红的血迹像一条蜿蜒的蛇。他奄奄一息倒在雪地上,可大雪的温度似乎不是冰冷的而是灼热的,灼烧的温度穿过肌肤抵达他的心脏。他的生命悬于一线,鲜血凝结成的玫瑰花在他身下绽放,若朗,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时间过了很久终于有人跑来抱住他,若朗,是你吗?他吮吸他血流如注的手指,不停地亲吻他安抚他。太好了,还来得及再见到你。眼泪、鲜血和体内其他别的什么东西一并汩汩涌出。一息尚存之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抚摸他的脸,拂去他脸上的雪花,可那张英俊面庞的轮廓却越发模糊,依稀不可辨识。待到他脸上的积雪消融,他突然发现,抱着他的人似乎变了,不是若朗,而是……是皇上?安安惊慌失措地醒来,顾不得擦拭脸上残留的泪痕,冰凉凉滑溜溜的触感从身下传来,他悄悄用手一试,顿时羞得双颊绯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居然是从他体内流淌出来的吗?
“你长大了,哈哈哈哈。” 皇帝正更衣准备上朝,见了他这副窘迫的模样不禁捧腹大笑。他到底还是个男孩子,他这一天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这个孩子好像什么都比别人来得要慢一些。
午后安安正趴在床上昏昏欲睡,突然有人走进来朝他尚未痊愈的伤口上猛拍了一巴掌。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那人在他床边坐定,从梁九功手里接过琵琶——正是从前他额娘弹过又送给他的那一把。
“这把琵琶是在你房间里的。你也会弹琵琶吗?”
“不过略学过一些皮毛而已……”
“会弹《浔阳夜月》吗?”
“从前倒是练习过这首曲子,但是已经很久没弹了……”
“弹一曲来听听。”说完他拿了一只软垫放在梨花木椅上。
安安起身拿起一支玉簪随意地将长发挽起,接过琵琶,将双手轻轻搭在其上,指尖轻触琴弦,悠扬曲调便从指尖缓缓流淌开来。他凝神细听,其实那手法还十分生疏,应该是许久未曾练习之故。可那轻拢慢捻中却有格外婉转的情致,像露珠滑落叶尖时的柔情。只见他垂首低眉,眉心微蹙,似在诉说着化不开的哀愁,一如晨露中羞赧的蔷薇。听曲之人不禁神思恍惚,凑近他喃喃道:“蓁蓁,蓁蓁……”
安安陡然住了琴,轻轻摇了摇头。
皇帝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环顾左右而言他:“第一次见到你额娘,她差不多就是你现在的年纪。”他顿了顿,觉得应该继续说点什么填补这陡然空白的氛围,可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硬着头皮道:“其实你额娘怀孕的时候,太医和钦天监都说这一胎是龙凤胎,如果你有一个妹妹,说不定就是你现在的样子。”说完他看着安安疑惑的表情,他自己也觉得无趣,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他凝望着那张和她格外肖似的脸庞,额上是野生的含烟眉。他拿起妆奁上的青雀头黛替他重新描画,是她爱画的月灵眉,这样总有七八分像了。“难描只在云鬟翠解,桃颊红潮。”他自顾自笑了起来。如此轻佻的举止让安安有些愠怒,却不敢有丝毫言语。他隐约感到他的目光中有款款深情,似乎不像是在打趣他,可这更加剧了他的厌恶。“波斯国进贡的螺子黛,我让人送来一些供你画眉用,可好?”
安安不想答言,他还在回味着他方才那番话。“可是您不是已经有好多公主了吗?”
“什么?”他突然回过神来,恢复了平日的厉色:“你要是位公主,现在就送你去蒙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