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终于来到那乐声传出的所在,与朝思暮想的佳人只剩一帘之隔,却突然在门槛前停驻不敢迈步上前,只能口中怯怯轻唤着:“蓁蓁,是你吗?”
琴声戛然而止,一位一袭红衣的妙龄女子映入眼帘,“蓁蓁……”
“儿臣恭请皇上圣安。”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在他脚下跪下,连连叩头,“皇上,人人都说您是一位圣明的仁君,儿臣希望您能再度考虑一次我从前的请求……”
“请求?什么请求?”
“请您准允我的额娘出宫吧,如果您能答应的话,我可以代替她为您……”
“你这是什么话?简直糊涂透顶!”
“可是皇上……”他扑上前来抱住他的大腿,不远处敲响的命运的警钟让他别无其他选择,纸里是永远包不住火的,他能预感到不远的未来正逐渐迫近的危机,那等待他们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沉沦。
皇帝已然火气上涌,仿佛自己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禽兽不如的男人。虽然那个冷心冷情的女人早已被他疏远,在宫里如同死人一般,甚至她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自己,不然也不会心甘情愿毁了容貌。可如果就这样答应了他,那自己作为帝王的威严何在?他用一双大手掐住他纤细的脖颈,“你可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吗?!就胆敢在这大放厥词!朕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这辛者库贱婢所生、奴才养大的下贱胚子,若不是看在你还有那么一点作为朕和太子的奴才的价值,朕断然不会留你。往后你也是太子的儿子的奴才,谁让你生来卑贱,记住了吗?”
他眼里噙着泪水,忍着痛楚颤抖着道:“是,奴才遵命。”
他捏起他的下巴,“你简直和你那个额娘一样放荡!”皇帝扯着他的衣服将他拖到殿外,如同拖着一只令人嫌恶的包袱,“梁九功,拿绳子过来把他捆在树上!”
安安毫无招架之力,任由几个人一齐上阵将他牢牢绑缚,那面目狰狞神情冷酷之人扬起马鞭在他身上重重落下,仿佛非如此不足以平息他心中的怒火。几片颤颤巍巍的树叶从枝头摇落,弱不禁风的细小叶片弥漫着无法言喻的哀伤。这是桦树吗?他不知道。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打累了,又或者是觉得对他的惩罚已然足够,将马鞭朝梁九功一扔便转回了殿内。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轻蔑地瞥了安安一眼,连忙快步随之入内。
神志恍惚间安安望见十四弟朝正殿的方向前来,在他面前经过时不由得放缓了脚步,“十四弟,救我!”他已经体力不支,像即将溺水之人拼命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后者却只用玩味的表情斜睨了他一眼,便加快步伐走了进去。十四弟去找皇上做什么呢?可这不是他所能考虑的,他此刻能考虑的唯有自己当下的处境——像被俘虏的战利品一样被绑缚在一棵树上孤立无援,只能沦为被展示的笑柄。当父子二人说笑着步出殿门在安安面前站定,皇帝竟将手中的马鞭递给十四,后者不置可否地接过,掂量在手里踌躇着。安安震惊地瞪大双眼,感到难以置信。十四向皇帝投去探询的目光,想确认他的意思,是否真的要这么做。皇帝不耐烦地点点头,仿佛在考验他的勇气一般。随着“啪”的一鞭子重重落到他的身上,如同滔天巨浪惊涛拍岸将他疯狂吞噬,他一头栽入了混沌无明的黑暗。
不知在黑暗中独自泅泳了多久,待苏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只铁笼里,在狭小的空间内他无法站立,也无法伸展开腿,只能蜷缩着身子,他就这样被孤独地弃置在这里,心如死灰。兽笼的栅栏上尚沾染着斑斑血迹,他似乎能闻到一丝若有似无的腥气,大概是从前用来装老虎的。笼外仿佛有风暴袭卷过的痕迹,青枝满地花狼藉,隐隐传来浓郁的树干木材、树叶青草和树根湿泥的芬芳,混合着春日雨后泥土的气息。他的薄衫已经湿透,兀自在料峭的寒风中簌簌发抖。一阵风吹过,他摊开手掌,从枝头飘落的春樱不偏不倚降落至他的手心,脆弱的花瓣就像他那颗支离破碎的心。那些抚不平的伤口和解不开的死结,凝结成化不开的悲愤在心中郁结。如果胸膛裂开任由忧伤滚滚涌出,那它仿佛可以淹没整个世界。不一会儿,笼子周围缀满了零落的残花。
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老十三?难道他又是来看自己笑话的?那身影走到近前,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和一只小巧精致的食盒。他拿出一只小毯子塞进栅栏递给他,“快披上吧,不然你会着风寒的,说不定会没命呢。”接着打开食盒,拾起一颗娇艳的草莓递到他那因干渴而开裂泛白的唇边,“快吃吧,吃完了我还要把食盒拿回去呢。”
他机械地张开嘴巴,草莓初入口时口腔内猛烈泛起一阵酸涩,他猛吞了几口涎水,用齿尖轻轻将那颗草莓碾碎,果肉伴着汁水滑入喉中,舌底渐渐传来清甜的回甘。
“过来,靠近一点,我来替你上药。”他的手臂刚好能伸进栅栏的缝隙。“你都伤到哪了?重不重?扣子解开,不然我怎么帮你上药?……你不也是男人吗?怎么扭扭捏捏的?”他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算了,你自己上吧。”说罢将药瓶扔给他,“我向你保证,我背过身去绝对不偷看。你好了叫我。”他果然说到做到,身躯笔直地背对着安安站立着,安安蜷在他的身后慌张地扯开衣裳,雪白肌肤上浮着鲜红的血痕让他触目惊心。
十三被背后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扰得心绪烦乱,“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总是惹得皇父不高兴?要是你下次再闯祸可别指望有人替你求情!”
是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眼下他过于狼狈,根本没有思量这些的余地。
“……安安,你哭了吗?安安?……”
他已记不起自己是何时被放出来的,只记得自己手脚并地用爬出笼子,因长时间蜷缩着身子而一时无法站立。他已不适应用双腿行走的生活,只好在漆黑一片的陌生空间里像野兽一样爬行。
“张开嘴巴,让我看看是谁长出野兽的獠牙了?”
是若朗的声音。若朗,真的是你吗?
他的嘴唇翕动着,却说不出想说的话。难道自己的声音又被夺走了吗?不,这一次他并没有失声,只是无法再发出人类的声音了。喉咙处盘桓的仿佛是野兽的低吼,稍有不慎便会爆发出凄厉决绝的嘶鸣。
若朗俯下身子轻抚着他的头,“苦难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如果你深陷生活的泥潭,那就一定要学会在泥潭里游泳。”
若朗,不要走,不要抛下我,我不要再这样活下去。
他摇了摇头,“这个愚蠢又肮脏的世界,配不上这样一份纯净的感情。这里没有它的容身之所。但就算我们不能改变这个世界,至少还可以不被这个世界所改变。”
若朗……
他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呼唤,可伊人早已不见踪影。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蜉蝣般的孤独感和漂浮感。他沿着黑暗爬上屋檐,像兽一般趴在房檐上小憩了一阵。远处东方将白拂晓将至,蓝宝石般柔和的色彩渐渐泛起,一只燕子从他眼前掠过,在他的面庞上拂过燕尾的倒影。新的一天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