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齐隔着微微摇曳的垂帘瞥见安安正在碧纱窗下奋笔疾书,窗外一株枝干虬劲的大榕树托起层层翠盖,映得满室葱茏的绿意,将午后连绵的热浪也化作了穿堂的清风。他近来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款步走进来揶揄道:“又在这用什么功呢?”说着拿起茶盏替自己斟了茶,又将茶壶添满。
安安放下手中的笔,笑道:“如今想必也该到漕运的时节了吧。我曾听说户部专管漕务的官员估算过,每石漕粮北运的成本是十三、十四两,而京师的米价大约是每石一两,甚至略低于江南。如此一来极不划算。直接在京师采购粮食,远比千里迢迢漕运粮食便宜。如此南粮北调,岂不多此一举?”
马齐撂下茶盏,捻了捻胡须神秘道:“这你就不懂了。漕运事关社稷命脉,乃国之大计。此事不光要算经济账,还要打政治牌。自打明朝以来,漕运就已是朝廷的支柱产业,既为国家经久之计,圣天子固不惜每岁数百万帑金。这可是需要凝聚力量来办的大事!”
“可漕运为何如此花费甚巨?岂非劳民伤财之弊政?江南米粮走海运抵天津运费不过三成,且无闸坝修缮之累,何必年复一年填这无底洞?”
“自然是因为所涉人员众多。供应京师的漕粮乃朝廷最重要的资源之一,地位自然至高无上,不能仅以成本计。漕运之成本,除去运输费用,还有维持漕运系统运转的上下各级官员、安置旗丁、修造漕船以及疏濬、维护运河等一系列支出。”马齐顿了顿,以碗盖叩击茶盏,“单是涉及漕粮押运的官员、官兵的规模就多达十万之众。户部和漕府每年派出专门官员主持各地军、民粮船的监兑和押运。州县以下,又有粮长负责征收和解运。粮长以下,还有解户和运丁专供运役。收齐漕粮后,统一由监兑分司对粮食的数量、品质进行核验。至于漕船上的主要劳动力自然是运丁和水手。除此之外,运过程中还需要大量纤夫……以此观之,疏浚运河,岂单为输粮?漕河沿岸三十六卫所,养漕丁八万,纤夫数倍之,此乃安置流民、稳固江南之策。再者,漕船过处,商货随行,临清、济宁诸镇市廛栉比,岂非漕运之功?!”
安安歪起脑袋疑惑不解,“可如今黄河屡屡决堤,运河淤塞日甚。去岁清江浦疏浚,耗银七十万两,却仅通漕三月有余。若效元明海运旧例,雇沙船千艘,每岁可节省不啻百万,何乐而不为?”
马齐正色道:“你有所不知,海运风波险恶,稍有不慎粮船尽没,岂可等闲观之?更兼八旗劲旅驻防京畿,若漕运改道,百万漕工衣食骤断,白莲教匪趁机蛊惑,这江山社稷与百万漕银孰轻孰重……”
“可是如此一来便难免贪蠹横行,漕督衙门层层克扣,漕米入仓折耗三成,此等积弊……”
“弊政当除,漕法不可废!”马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话,“如今圣上数次南巡,半数皆为巡察河工。如今江浙糟粮仍走运河,正是取其'漕粮在途,天下安枕'之深意。且漕粮本属田赋,若弃漕运,南省税银如何递解?六百里加急文书走哪条驿道?”
“可万一……”
茶炉初沸,蒸腾的水汽氤氲弥散开来,安安起身瀹水添茶,马齐压低嗓音道:“总之漕运乃祖宗法度,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海运致使沙船帮与漕帮械斗,不知要横生出多少是非?!此事休要再提了!”
这次不甚愉快的交谈就这样终结了。安安早已发觉一段不短的时间以来马齐总是垂头丧气的,脾气也大得很,像一只在斗鸡比赛中落败的公鸡。不知是否是朝堂之上的针锋相对云谲波诡让他碰上了什么钉子,管他呢,反正都和自己没关系,安安心想。皇帝至今让他偏居此处,不就是将他排除出权力中心的用意吗?
“十二阿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安安刚一走出马齐的书房,妙妙连忙迎了上来,悄声问道。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安安无奈摇了摇头,心灰意冷地叹了口气。他在妙妙的央求下向马齐打探消息。饶是他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也感受到了严阵以待的氛围。
“你说,老爷是不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呀?”
“朝堂之上,哪有人会没有烦心事呢?” 安安脱口而出。一阵短暂却令人难堪的沉默后,安安向她投去探寻的目光,焦灼的神情在她的脸上凝固。他感到有些奇怪,此前从未见她对马齐的事如此上心。妙妙连忙闪躲,避开他狐疑的注视。安安免不得出言劝慰,“你放心,马先生向来足智多谋智勇双全,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一定会逢凶化吉平安无虞的。”
妙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那张美丽的脸庞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这一日安安在窗下随手翻阅《王摩诘诗选》,有下人来报马齐已经在府邸西园恭候,邀他前去一逛。安安难掩心中疑惑,但并无多言便应邀前往。来马齐家这么久,他还是头一次仔细逛他家的园子。时值白露将临、残蝉咽柳的时节,藤萝掩映处,苔痕侵阶,花叶扶疏。据说这园子本是前朝驸马旧邸,原已荒芜,皇帝赏给他后经过一番修葺焕然一新,倒也池馆雅洁、门庭清幽,有如山水清音让人神往。不啻重金千里迢迢远道而来的太湖石磊石成山,巧夺天工,山水幽微意境浑然天成。气势磅礴的“冠云峰”独立成景,令人叹为观止。马齐已在水榭的转弯处倚仗等候,见安安迎面而来,细细端详下他出落得越发眉目如画,可眉间却总是笼罩着一层薄愁。腰间羊脂玉珏随步轻叩,如冰弦暗拨,比檐角铜铃更添几分寂寥。马齐不觉端正了站姿,显得恭谨起来。他对他散发出的魅惑魔力早有领教,从前只消他投来嗔怒的一瞥,便会让他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的战栗传遍全身。如今更是越发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多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颊他的秀发,却已再无可能。他发觉自己存在于这样一种悖反的宿命当中:他的内心越是炽热地渴求亲近他,外在就只得越发故意冷落他。
安安上前见礼打断了他无望的思绪。二人似乎是心照不宣地静默相对,一前一后行至莲花池畔。半亩见方的池塘以小小的湖石堆砌,天光云影变幻于方寸天地之间。莲花荷叶蒲草错落有致,鸥鸟鹭鸶凫雁嬉戏期间,更有游鱼在水中摇曳生姿。转过"忘机榭",忽见瘦竹倚石而生,竹叶簌簌如诉。安安拾起片焦黄竹叶,曼声道:“先生且看此竹,倒合着摩诘‘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禅意。”
话音未落,西风卷起半幅残云,池底锦鲤翻肚浮沉,尾鳍搅碎云影。马齐抚须道:“当年王右丞作《竹里馆》,正是这般将禅机化入草木。只是……”他以湘妃竹杖叩响青石,"若教青莲居士见此,只怕要吟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狂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