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近,保成终于派人把安安接了回来。安安刚一回到皇宫,便匆匆更了衣,携蕙珠朝乾清宫前去。
见安安身披一袭红衣站在面前,皇帝顿时大惊失色,手中批阅奏折的笔停在了半空。安安向抱着琵琶的蕙珠使了个眼色,蕙珠会意,低眉敛目,转轴拨弦,轻拢慢捻,优美的曲调便从指尖幽幽流淌了出来。只见安安款步轻移,舞姿蹁跹身轻如燕,软如飞絮柔若无骨,轻盈灵动,步步生莲。眼波流转,顾盼生辉。“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可谓宝髻瑶簪严妆巧……一曲阳春定价,何啻值千金。
皇帝不觉心旌摇曳情难自抑,一时望出了神,恍惚间既难以置信又诚惶诚恐,生怕这衣袂飘飞的神女翩然远去,芳踪难觅,口中喃喃道:“蓁蓁……是你吗,蓁蓁?”他难以自持,再顾不得犹豫和迟疑,亦步亦趋追上前去试图抓住他衣裳上的飘带——仿佛如此便能攥住终将消逝的残梦,却一不小心踩住了他的裙摆,安安脚底一滑,险些跌倒在地。皇帝就势将他抱在怀里——那薄如蝉翼的缎带将二人温柔缠绕,“蓁蓁,小心点,当心动了胎气。”
“十三阿哥,要不您再等一会儿?”梁九功满脸歉意地堆笑着。
“不必了。”殿内风情万种的旖旎风光和皇帝脸上迷醉的神色已然悉数映入他的眼帘。安安被皇帝横抱着,伏在他的怀中娇喘细细。翠翘慵懒地斜插在发髻上,演绎得恰到好处的神情配上精雕细琢的妆容如醉后初醒,更不必说那舞姿娉婷,回眸敛黛,罗袂轻敛,千般风流。此情此景,纵是再不解风情之人也不可能不为之动容。他只得悻悻离去,想必皇帝早已把传召他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顾兔才满,庭英纷而就落。十三手中提着食盒造访安安的住处,“十二哥,猜猜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安安抱着皎月迎了出来,微笑着邀他入内,濯盏烹茶。二人打开食盒,里面盛着的不光有清蒸的阳澄湖大闸蟹、还有风雅的蟹酿橙、江南风物红鲟米糕和温好的黄酒。
“‘摇扇对酒楼,持袂把蟹螯。’咱们今天也算得上是附庸风雅一回了。”
“十三弟真是有心了。”
秋凉时节菊黄蟹肥,膏美香浓肉质鲜甜,对月食蟹赏菊正相宜,让人一口知秋。天地之间满目金黄流光溢彩,是温凉秋意赐给人间的恩物。螃蟹以淡盐汤蒸熟,自剥自食最妙。切开的蟹身洁白晶莹胜似白鱼,小腿肉丝长细嫩,美如银鱼,入口油脂味青草味混合着炙烤和沾染着泥土芬芳的蘑菇的气息。二人相对心照不宣,他们的兄长如今都已成亲,秋夕佳节皆去和各自家眷团聚。就像如今他们二人虽说还能聚在一处,他日也终有一散。“对了,中秋一过,皇父又要开始南巡了,我去请示皇父,这次出巡带上你一起去吧。”他心中忖度,这次安安回宫搞了如此大的阵仗,让皇帝对他念念不忘,甚至说朝思暮想也不为过,况且此行马齐必定也要同去,一定会欣然应允的。没想到安安摇了摇头,“我才不去呢。”
“为什么?”他大为不解,“江南的母油船鸭,鲜?软烂,入口即化。你不是爱吃鸭子吗?”
江南,那是安安魂牵梦绕的地方,但他知道自己必定是要留下陪伴苏姑姑的,故从没有多余的奢望。他这次精心筹备、拜师学艺、大张旗鼓地在皇帝面前献舞,也不过是期望自己的姿容轻柔掠过他的心头,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留下撩动心弦的惊鸿片影罢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想。那片六朝以来最繁华富庶、精巧妍丽的土地,那水草丰茂的泽国沃土、孕育了璀璨的文明的温柔乡,就当是这辈子的一个梦吧。他笑着摇了摇头,“我闲来无事悄悄替你们算了笔账呢,一次出巡的耗费,包括车马骡子,沿途航船和人力的支出,再加上朝廷官员的补贴,大概要二十万两左右呢。”
十三难以置信地笑道:“十二哥,你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怎么会花费这么多呢?”
安安神色自若道:“就先说随行人员经费吧。首先是一次性发放的赏银,亲王五百两,一品大臣三百两,就算最低的差役也有二两;其次还有按天发放补的贴,比如各部的司官、章京、笔帖式、还有兵丁、水手、太监等诸多人员,每天的补贴在一钱三厘到一钱五厘之间,总共算下来就是六万到八万多两。”
十三爱抚着抱在怀中的皎月,难得一见安安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安安顿了顿继续道:“更大的支出还在后面呢。你猜猜看,运输的费用总共要耗费多少?”
十三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概十二万两。仅仅渡黄河一项,就需要用船九百艘,光运送马匹就要用八十艘,还有三十艘供皇帝用。为了渡河,要雇用两万余名民夫。若是渡长江,用船要增加到一千五百艘。以上种种看起来虽多,却还没囊括地方的辅助性配备。比方说,朝廷下令的正式的纤夫数量是三千余名,而地方衙门每站实际预备的纤夫多达一万名,大运河的水路共十七站,因为这些纤夫基本上都是当地的民众,过了这一站,就换下个地方的纤夫,所以实际动员的纤夫至少达到十七万名。遇到有山的地方,还要再额外加上六千名,为了以防万一有备无患,纤夫总数应该在二十万名左右。”
十三听了不禁好奇地瞪大双眼,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安安没有理会他故作夸张的表情,“一次南巡,需要用骡子两千余头,船三千余艘,车近两万辆,马近两万匹,还要包括纤夫、人夫、营建人员在内约三十万人。这么多人马,足够打一场相当规模的仗了。为保证南巡用马,各地地方官在巡幸路上放养了大量的马匹,以备随时取用。这其中马匹每匹六两,再算上四分之一的庾毙率,要算八两每匹。载重的骡车一两一天,空载一天五钱二厘,等待的话八钱一天。纤夫六厘一天,船工一钱五厘一天。这些补贴若真能足额发放倒还是好事一桩,也算是补贴当地民众的生计。但实际情况你应该也是清楚的吧……”
十三笑着打趣道:“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一路岂不是如同蝗虫过境一般了。”说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温好的黄酒斟入安安和自己的盏中。
“这还不算完,皇帝巡幸,总得先派人去探查道路吧。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理论上朝廷对于各地的路线应该了然于心,可实际情况却远比想象中复杂。探查道路的内容,除了确定路线,还包括路况、水况,哪里有桥、哪段路不好走,以及确定行程,比如每日的行进路线、起止地点、露宿何处等等。光这样负责探查路线的向导就有几十名。这些路程草案报给皇帝,经常还要请他老人家的示下,比如某段路有两种走法,请皇帝定夺。皇帝批准以后就该地方官员们忙活了。路不好的要铺,桥不稳的要修。皇帝在何处就寝,要安排好行宫或行营,在哪里暂停休息,这些地方也都要平整好路面。关键地点的安保措施,更要提前安排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