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名门贵女都是我的密友,她们也是唯一能自由出入我家的人,外省的姑娘们虽隔得远,不甚熟悉,我也曾见过几位,投缘的几个也常有书信往来。
然面前这位姑娘,我只觉面生,可眼见这细眉薄唇,我又想起梦中那被瘴雾掩盖的树林,丛林深处亮着微光的洞口和那株笔直极美的红梅。
她这般的长相,倒颇似我梦中的那些人。
我深觉我唐突了,正欲开口道歉,未曾想,那位姑娘已先支支吾吾地道:“我……我……”
她面色苍白,轻咬嘴唇,双手紧紧抓住裙摆,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我……我是姑……姑苏林家的,我爹爹是……是……”她一面说,一面脸憋的紫涨,似是有难言而不便说。
“原来是林妹妹。”我笑道。
我从未听过姑苏有姓林的官宦人家,只当我孤陋寡闻,未曾听过,面上不禁带了一丝歉意,正欲询问她爹娘的身份,又恐唐突了人。本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哪知她忙上前拉住我的手,不复先前的战战兢兢,似是夺回了话语权似的,似泣非泣道:
“好姐姐,妹妹在这附近丢了一只绣着金丝彩凤的鞋子,就掉在那边的芦苇荡。”说着,她手指了指那边的荷花池,又柔声道:“具体在哪儿我却不知道。只是妹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走哪条路,乞望姐姐千万给我引条路。这鞋子虽不金贵,也是我娘亲手为我缝制,我却弄丢了……我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一双眸子氤氲着水汽,两排细密的睫毛仿佛马上就要坠落的泪珠,透露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美感,更显得楚楚动人。
我的心猛然有所触动,回思一回,心道:“这位妹妹自称初来乍到,又未曾见过我,如何知我不是初来乍到?”一面想,一面又见她脚上的确只穿着一只金缕鞋。
绣鞋是大红的缎面,金色的彩凤,上面的丝线十分精致耀眼,质地很好,虽然做工粗糙,但显然是用了很大心思的。另一只鞋子不知丢去哪了,她的罗袜上沾有尘埃,裙摆带着泥泞,竟有落魄凄美之态,再配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好似梨花带雨一般。我一女子都不禁折服,更何况那些男子!
这位妹妹,真是天生的尤物。
我想了想,自觉无甚大碍,自家的园子,我最熟悉不过了,便即刻答应了。
哪知,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此后数十年,我常常在想,若我当时没有答应她,我是不是就不会遇见那个人,不会感到像现在这样的痛苦呢?可笑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
她心底的愤郁我并未觉察。正月二十一日,天气仍凉,寒意未消,朔风凛凛,侵肌裂骨。
往年正是桃杏花开之时,此刻却只结了花苞,似也畏惧了今年寒冷的冬天。
园子里,原来也这样冷。
门栏窗槅并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白石台阶,凿成西番草花样,沿着碎石小径,曲曲弯弯,我跟随她到太湖石堆成的假山附近,一路穿过荷塘。
满园的荷花都已经枯萎,荷塘之中只剩下零落的枯叶和空荡荡的水波。
不出所料,时令没到,池塘中自是莲枯藕败,一片衰败之景,这荷塘旁是一片芦苇荡,芦苇长得密密麻麻,生长的足有半人之高,四面流水环绕,疏林如画,远远望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我往芦苇深处望去,只隐约瞧见那只绣着彩凤的鞋子,我拨开芦苇,小心往深处走去,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着,无边无际的水域在月光下泛着阴森森的光。
及近时,却忽地感到双腿一软。
“天冷,姐姐自己也该保重些儿!冻坏了身子倒不好了。”她站在后面笑道,才说完,笑得越来越大声。
她笑岔了气,用两手捧着胸口在笑。
“你……”我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正欲开口,那两个嬷嬷死死抓住我,要把我往水里按,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那姑娘见我瞪她,面上带着薄怒,反而笑道:“想是你要死了,也罢,临死前你须得好好记住我的模样儿,彼时到了地府阴司,也好向黑白无常告我的状,先割了我的舌头,再抽我的筋,断我的骨,喝我的血,我都不在怕的。”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捂着嘴,剧烈地嗽了一阵。
许是恶誓灵验,她的面容有些土色。
林黛玉好不容易缓过来,沉默了半晌,“嗤”了一声,又笑道:“我倒忘了,我又不是平民丫头,好端端的一个官家小姐,清白人家的女儿,哪里能说出这样的话呢!”说罢,黛玉心里只管发笑,又掩起泪来。
“好个千金小姐!”我咬牙冷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