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承娇撇了撇嘴:“好奇怪,我还以为你对此不感兴趣的,为什么要跟着我来,监督我干活吗?还是考察一下合作对象的水平。”
亢金龙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你就当是吧。”
亢金龙:“你对最近的新闻并不感兴趣吗?”
妘承娇大跨着步子往前走,顿时尘土飞扬:“就是你的新闻啊?并不是不感兴趣,而是感兴趣也没用,按照功利性的眼光来看,我们挤别人都在挤的新闻没有意义,不如去寻找更适合自己专栏的新闻。”
“比如说现在的这则新闻,开发商暴力拆迁,人还没搬走就开始拆了,我查了一下这里的关系网藕断丝连,一部分与钱氏集团有关,一部分又与各大中小企业有关系,其中你们家控股好像蛮多的,是这个原因你才跟着我来的吗?”
亢金龙不置可否:“哪里有不利于亢家的新闻我就往哪里钻。”
妘承娇大为震撼:“这应该跟恨自个儿家没关系吧?换个角度想想你是过来提前公关了?一般这种事就是地头蛇卡着了,不乐意给太多赔款,就想磨着别人搬,麻雀再小也是肉嘛,开发商也是默许的。”
妘承娇忽然有点说不出话:“……我知道你也是资本的一部分,所以你来是想让我写什么样的新闻呢?”
亢金龙:“写有利于我的新闻,按实写,就有利于我。”
妘承娇皱着眉:“你可真有意思,当然,如果你不让我按实际写,我估计会放弃跟你合作,我不想为了这点资金就牺牲我作为记者的职业道德,我觉得你愿意答应跟我合作,一定是我身上有你所需要的价值,但如果哪天我没有你所需要的价值了,我会另寻它路。”
亢金龙没再说话,她选择妘承娇自然是有理由的,而且非她不可。
“对了,我倒是很好奇,你前几天刚从局子里出来吧?就不需要报刊发表一些有利于你的言论吗?我看你是真的蛮疯狂的,居然当众砸摄像机,还骂不能写在报纸上的脏话,你这是意气用事了还是在憋什么大招?”
见亢金龙不回应,她又自顾自谈起来:“最近我跟胡新汶两人不是在审稿吗,自从‘红薯’在我们报刊上发文,愿意投稿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我两个都快审不过来了,接下来打算再招点人手,把这个板块分出来。”
胡新汶,就是上次与她一同深入大山的朋友,两人是从小到大的椒花颂声,从小就跪在大树面前结为永世姊妹的亲密关系。
“说来也好玩,‘红薯’还是你挖过来的呢,你到底用了什么办法?”
与妘承娇逛了一圈下来,亢金龙发现她的工作还挺繁忙的。
比如说最近她又发现了一个新闻,是有关于房地产拆迁开发的。
这里原本是一片商铺,建在马路边上。
一部分是已然荒废的旧楼,上去还能拾到不少发潮的记事簿。
打开一看用着圆珠笔歪歪扭扭写着字,看不太懂。
上面主要是一些进货的材料登记,批发价市场价等等,或是人名与联系方式。
左边的商铺还在岌岌可危地坚持着,但是挖掘机已经开始向左边拆迁,哪怕里面还有人,开发商也仍然在拆迁。
对面的商业街,还隐约能看见娘娘咖啡店的招牌。
妘承娇走进一家店铺,是广告店。
店主一看见她们走进,听说来意后激动地握着妘承娇的双手不放。
店铺里很暗,狭小一间。
从阴暗的室内往明亮的街道上看,川流不息的车流如铮亮的珍珠,而这里是深埋于地底的无息之谷,外界看得见它,却听不见它。
“阿娘,你们为什么不搬迁?马上就要拆到你们这里来了,不危险吗?”
“我们跟店铺签了协议的,是这些人违约,我们需要领到赔偿款才会撤的,至于危险不危险的……不重要。”
“跟对方谈得怎么样?我看旁边卖沙子的建材店和货车地磅的好像都打算搬走了呀?”
“唉,不知道,她们好像是拿到搬迁款了吧,有差不多三千。”
说话间,旁边的大货车轮胎又压上了地磅,槽钢地磅被压得“砰——隆——”作响,地动山摇,地面上的沙尘都仿佛略有震颤,亢金龙的眉心又开始跳动,几乎快要按压不住的焦躁在她的心底里蔓延。
“大娘,你们还会坚持多久啊?”
“肯定要等开发商拨款那天的。”大娘看着两个小孩跑来跑去,在门口隔壁建材店沙堆上与小狗刨土,出汗的额头微微舒展,眼底却是化不去的焦虑。
一个少年从屋里头走出来,用一次性塑料杯给二人装了水,但很可惜,二人都很有默契地不喝任何离开自己视线范围里的水。
大娘握着她的手,脸上笑呵呵的:“孔有金,先回屋里读书。”
孔有金没听,她坐在大娘身侧的桌子上,拉开书包开始写作业。
大娘哈哈笑:“这孩子多大了,还这么黏人。”
妘承娇将小本子摊在膝盖上,屋内光线很暗,她眯着眼边听边记录,笔尖转得飞快,眼睛几乎片刻不离采访者:“隔壁是卖门的,她们也不打算搬吗?”
“是嘞,跟我们一块等,等开发商给我们赔款,你就往报纸上写写,我们这里有专门负责谈赔款的,像个流氓,混社会似的,想不出一分钱就把我们赶走,这样牠就能多拿钱。”
“你们晚上住在这里吗?”
大娘摇摇头:“不住的,我们在这附近租房子住,离得近,没事的。”
“屋子里的东西贵重吗?”妘承娇扫了一圈,发现里面堆了好多材料,铝合金、扣板、甚至还有切割机、电焊机、脚手架、高空吊绳等等一系列工具。
旁边的电脑非常笨重,后面的脑袋很大,是白色的,但是却是这家店最核心的东西。
不过像这样的小广告店都是将喷绘和车贴拿到大厂里去印刷出来的,一般而言没有自己的机器,差不多就是赚个安装费,甚至是要进行高空作业的。
“贵重嘞,全是仰仗着这些老伙计过活的,没它们装不成招牌。”
“有没有想过把东西搬走?比如先搬走一些贵重的呢?就像这个电脑。”
大娘却是一挥手:“拿到钱再搬。”
“现在怎么不搬了呢?不怕被人偷了吗?”
“嗐,有啥可担忧的,我们也没地方放,出租屋就那点地方,哪里能放这么多工具的,应该没事,没事。”
大娘笑呵呵地挥挥手:“再说了东西放在这,牠们才不会直接把我们这地给推平了。”
妘承娇点点头,停止笔下的记录,眼睛却仍然专注地盯着对方:“好的大娘,那我过段时间再来找你。”
她收拾好东西,回过头看着大娘鼻翼两侧的紫色斑点,眉头低垂,昏暗的室内却仍然能看清她颤抖的眼睛,浸润在水里的眼睛:“大娘,好好保重,要注意安全。”
大娘的脸上荡开笑容,她的褶皱带着脸颊两侧的、细碎如同蝴蝶纹路的斑点微微上扬,就像是星星在踮脚。
妘承娇和亢金龙也没有想到,这回与大娘道别,结束她的第一次采访时,竟然也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大娘之时。
她们第二次去跟进时,发现广告店里堆满的工具全部一扫而空,大娘也不见踪影,门也没关,就这样敞亮着,什么人也没有,也成为废墟。
外面已经拉起了警戒线,警车红蓝色的灯在车顶交替着,妘承娇拿出记者证想上前询问,警察在她的追问下回应了几句:“赶紧走,不要来这里,马上要封锁了。”
她们只能先行离开,走至门口公交站处,卖门的女人朝着她们招了招手,她的眼下全是乌青:“你们是记者吧?我看到你们写的报纸了。”
妘承娇点点头,眼睛立马亮起来:“我请你下馆子。”
女人粗糙的手掌攥着她的袖子,又缓缓松开,她的眼睛深不见底,整个人的肢体动作略有呆板,像是卡碟了的放映机,总是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反应过来,她点点头:“好……换地方说吧,好。”
妘承娇果真选了一处苍蝇馆,卖小面的店铺,女人要了份抄手,妘承娇是杂酱面,亢金龙是燃面。
热腾腾的面条呈上来,女人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她狼吞虎咽,吃着吃着不小心呛着辣椒,止不住地咳嗽。
妘承娇赶紧从冰柜里拿了瓶水和玻璃瓶装的豆奶,拍了拍女人的背脊:“来喝口水,别着急。”
女人喝过水后缓了过来,“隔壁大娘死了……昨天,昨天晚上,有个男的跑到店铺里来,叫了一箩筐的男人,把大娘店铺里的东西全部搬走了,我赶紧过马路去找大娘下来,大娘一个人跟牠们杠上了,推搡之中不小心摔了一跤,砸着了后脑勺。”
妘承娇本来正挑起面条往嘴里吸溜,两颊被烫得通红,现在一听这个消息,拿筷子的手抖了一下,面条一部分落在碗里,一部分落在木桌上,“什么……不可能,她前些日子不是还刚跟我说过话吗?”
妘承娇满脸不可置信,她的大脑嗡得一下炸开了锅,就像是滚烫的热油四溅在她的手臂上,灼出道道疤痕,她吃痛,却毫无反应,双眼涣散:“不可能的,大娘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听说是家属送去医院了。”女人的声音发颤。
“那你怎么知道她死了?”
“警察都来了,这么大架势,还要拉条子,这不是出事了吗?估计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