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中庭,不,孟星魂没有想到,一夜之间会有两位客人来到老伯的花园。
一个人是他自己,而另一个人,他并不认识。
然而他藏在窗檐的阴影里,听见那年轻人的嘴里,竟然说出了“孙蝶”这两个字。
他也许并不认识“孙蝶”,但他已和一个叫作“小蝶”的女孩子相爱了,他们已预备着共度剩下的一生。
这世界上叫“蝶”的女孩子虽然不少,也一定不那么多。。这岂不是太巧了么?这世界上绝不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老伯是不是知道他正在听?他偏偏让他听到这样一番话,这很可能是老伯的一个危险的试探或者陷阱!
他劝告自己,甚至逼迫自己。可他还是不得不偷偷跟上了年轻人。事关小蝶,他不敢赌。
他也进入了那座金色的楼,金光下,他看清了这年轻人的迷茫和那一瞬间的苦痛。阿雪说自己是来杀人的,可是他看得出,阿雪绝不是个杀手。
因为他拔剑拔得太轻易,他的心,又太软了。
他一直跟着阿雪跑到郊外,看着他躲在暗暗的林子里,睁着一双黑黑的眼睛,握着自己的剑。那样子不像人,倒像是一只失群的野兽。
而孟星魂竟然懂他。
他知道那种让人浑身发抖的恨意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他也曾因为那种感觉而痛哭、崩溃,有些时候,他甚至想要杀掉自己。
而这年轻人还太过年轻,他还不明白这恨意的可怕之处,他还能够仇恨某个具体的人而不是整个世界,他还没有尝到被仇恨所毁灭的滋味。
然而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
他会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不幸,根本就不能以仇恨某一个人、杀死某一个人的结果来得到根本的报偿。有一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永远失去;又有一些东西,其实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那时候,他又要怎么办呢?
孟星魂的心里不由得产生了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哀。
“谁?!”
那野兽般的年轻人原来正背着身子,似乎在偷偷地擦眼泪,现在马上警觉过来,转过身时,眼睛里已闪出无机质的残忍。
孟星魂远远地站着,问:
“你要来杀孙蝶,是吗?”
阿雪点点头,又摇摇头。
“是谁叫你来杀她的?”
“。。。”
“我是孟星魂。”孟星魂坦然地说。
——“我就是孙蝶的丈夫。”
阿雪道:“我要去见她。”
“我不能让你去见她。——是谁叫你来的?”
“是,高老大。”
“是高老大派你来杀她的?”
“是。我欠她一条命。”
孟星魂打了个寒战,他发现自己已裂成了两半,一半还是很冷静:他很了解高老大,她做出这样的事,他毫不惊讶。
他的另一半灵魂却几乎要破碎、发疯了。
高老大是他的“主人”,他的“大姐”,也是他的“母亲”。他立刻就知道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想要控制他。
。。。也许她很可恨,然而,他不能恨她。
孟星魂道:
“好,我明白了。”
阿雪盯着他。
“我要见孙蝶。”
“我不能带你去见她,她是我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我不会让任何危险靠近她,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你明白吗?。”
“那你来告诉我。”
“你想知道什么?”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我说,她是个好人,你就会相信?你就不杀她了吗?”
“是的。”
“你就这么容易相信别人?”
阿雪摇摇头。
他抿了抿嘴唇,道: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她是好人,我不会杀她。”
“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雪道:
“我不傻,她爹不要她,叶翔喜欢她,你也喜欢她。叶翔说她是花、是蝴蝶。”
这话其实是很荒谬的,是不是?然而充满了阿雪式的理直气壮,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有道理。
孟星魂却完全愣住了,这句简单的话里,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令他感觉到一种令人不安的眩晕。
“你说他爹?老伯是小蝶的父亲?叶翔又是怎么回事?”
阿雪被他的几个问题搞得困惑起来:
“叶翔说,老伯是小蝶的父亲。”
等等,等等。
繁杂思绪中,孟星魂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叶翔之所以会堕落成那样,是因为一件久远的往事:
他正因为爱上了一个女子,又败给那女子父亲手下的杀手,从此一蹶不振,再也不能杀人,才被高老大放弃,让孟星魂取代了他的地位。
怎么?难道那个女子就是孙蝶?那孙蝶的孩子难道是叶翔的?不,不对,他记得小蝶所表现出的那种深刻的恨意,他猜到一定有一个男人曾经伤害过她,而折磨过她的那个人绝不会是叶翔!
惊讶、眩晕、恐惧、痛苦,孟星魂猛地抬起头来:
——“走,我们去找老伯!”
。。。
叶翔正在赶路,赶一条必死的路!
他的脑子里正第九遍、第十遍地重复着一个计划,正在第二十遍、第三十遍地思索着自己要说的话。他感到他的这一生的意义好像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他的生命好像就浓缩在这几句没有说出口的话里。
等这几句话说完之后,他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