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盛宴,往来之间尽是士大夫之贵族。筵席是设在魏王宫中新建的一处景苑,雕栏画柱,玉石金银,尽是一派奢靡之色。
十步一亭台,百步一楼阁。绿水清浅,蜿蜒曲折;轩榭廊舫,蔓折迂回。景苑之中,遍布着从各地搜集而来的珍花异草,怪石奇兽。
即使是来自两千多年后的秦倬,也被此等美景吸引,在苏恪离席后便沉浸在园林的景观中。
秦倬此时的心情还是比较轻松的。
毕竟自己早已收买了宫侍与官员,做好了预案。现在万事俱备,只待筵席之后泛舟湖上,预先安排好的“刺客”便会出现,假意刺杀实则协助秦倬从水路逃走。
看似很粗糙的计划,实则是一点也不容深思。
但秦倬胜券在握。或者说是,有恃无恐。
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计划失败继续留在魏国。但有信陵君和平原君的双重作保,魏王迟早会放他归秦。
此时谋划假死,也只不过是未雨绸缪,意图一劳永逸,解决归秦路上的追杀而已。
因而此时秦倬并不紧张,悠然自得地欣赏着苑景。
说起来,魏王此宴并不是庄严肃穆的外交筵席,而是更趋近于私宴。
因此在筵席中的氛围渐入佳境后,席间众人也逐渐放开,几几相聚,闲谈着些最近的话题。
只是如此以来,秦倬周边的安静也被打破。
先是酒肆惊人一语,又是槐台惊天一辩,而后再是城外的刺杀之行,秦倬可以说是包揽了最近大梁城内的各个热点话题。
更何况今日平原君一曲指出太子归秦意,又有信陵君为其进言,魏王竟是直接应允了秦太子归秦之事。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正如此时,秦倬身边围聚过来的人群一般。
只是作为当事人的秦倬却是对此敬谢不敏。
魏王仍是坐在首席之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秦太子被众人围聚起来,淹没在一片道喜声中。
魏王圉指尖点了点酒樽上螭龙的红宝石眼睛,红宝石如同鲜血般殷红,搭配上金色的螭龙纹理却是有一种诡谲之风。
侍女无声上前一步,为魏王添酒。而后轻移几步靠近信陵君,恭然立于其身后。
魏王圉微微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偏头去看旁边的信陵君,含笑开口:
“秦太子的人缘还真是不错啊……”
魏无忌早已不耐身处上席,听见此言便再也不能按捺住心中的蠢蠢欲动,起身向魏王兄长告了一罪,随后洒脱一笑:
“兄长莫怪,无忌便也下席,同秦太子共饮去了!”
魏王面上笑意不变,看着信陵君迫不及待起身前往,眼底有种旁人看不清的情绪。
原本为魏王添酒的侍女同样是执酒壶跟上,在经过魏王时脚步缓了一拍,却没有留下任何眼神。
魏王看着毫无辨识度的侍女跟在信陵君身后,丝毫不见违和,于是唇间的笑意又是加深了一度,低头轻尝了口美酒。
美酒韵味悠长,却是在清甘中带着些许涩苦之味。
正如信陵君之于魏王圉。
魏王圉浅尝辄止,却是轻轻叹了口气。
美人侧身,簌簌的轻衫贴近君王,眉眼含雾,面如美玉,声似婉鹂:
“王上何故叹息?”
魏王回眸去看旁边的宠姬,眼中似笑非笑,言语似是影射着些什么:
“寡人叹这美酒可口,可惜却不可贪杯……”
如姬神色一怔,心中觉察到几分异样,思索之下却又不得其意。却见魏王圉已经转过身,去看那边的秦太子与信陵君。
信陵君端着盛满美酒的酒樽,脚步轻快,走向围聚在人群中的秦太子。
秦倬正应对地焦头烂额,见信陵君过来,眼前一亮,忙是脱身迎了上去。左右宾客见信陵君前来,踌躇之下还是礼貌地不去打扰两人交谈,退了下去。
于是魏无忌看着秦倬借口迎接自己甩开众人,戏谑一笑,调侃道:
“太子何故推辞众盛情?”
秦倬扶额,没想到信陵君本人如此促狭。然而还是无奈耸肩:
“无福消受,敬谢不敏……”
魏无忌忍笑不禁,以手中酒樽遮了遮嘴角的笑意,招来侍从接过酒壶。
身后的侍女低眉顺眼,端着满满的酒壶恭敬送上。侍女容貌普通,丢入人群下一秒就认不出人来,正是一副毫不引人注意的样子。
魏无忌也确实并未在意,接过酒壶便上前,亲手为秦太子斟满美酒,而后抬了抬自己手中满满的酒樽:
“无忌可有此荣幸,敬太子一杯?”
秦倬自然是未避过信陵君的动作,待魏无忌斟完后,笑着抬手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魏王桌上的酒好像确实和底下的不一样。
一饮而毕,秦倬脑海中忽然闪过这个想法。这酒甘中带着几分清新,也不知是不是用薄荷入了酒……
真说起来,回味之中舌齿间还略微带些微苦……有点像是刚穿越时嘴里的味道……
——等等!
秦倬一个机灵,忽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个味道……怎么那么像他穿越中毒时嘴里的味道……
秦倬愕然,惊疑不定地看向对面的人。信陵君同样是饮下一杯酒,而后眉眼轻松抬眼看他,却因秦倬眼中的惊疑而升起几分迷茫。
而后,秦倬看见信陵君忽然神色大变,惊恐地扑向自己——
怎么了?
秦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困惑地眨了眨眼,却是喉间涌上一股铁锈味,心口剧痛,刹那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秦倬似乎感觉身后有人想要扶住自己,却又带着自己一块跌倒在地上。
重重叠叠的人影围了上来,嘈杂的声音充斥着耳旁。
整个世界褪去了颜色,也逐渐失去了声音……像是在演一场黑白默剧……
秦倬倒在地上,眨了眨眼,感觉眼前的场景逐渐失真,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的玻璃一般……
但秦倬还能清晰看见身旁的赵栀。赵栀跪坐于地,搀着自己的手臂,眼神惊惶,俯身想要说些什么。
但秦倬已经听不清了,内心也只有一个念头。
完蛋……谁又给他下毒……
这次不会真要死了吧……
秦倬张了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手紧紧抓住身边赵栀的衣袖。
赵栀身子微俯,伸手去擦秦倬口中涌出的黑血,却是止不住的颤抖。秦倬能够看见赵栀面上的惊惧,眼神悲戚。
怎么,农学院扛把子被吓到了?
秦倬想要开个玩笑调节气氛,但只能发出一阵阵气声。
唉……算了,大意了……
秦倬内心叹息,感觉到阵阵黑暗袭来,渐渐吞噬了自己的意识,像是陷入了一场悠长香甜的梦境……
秦太子失力靠在身后随从的怀里,眼神逐渐涣散开来,而后睫毛颤了几下,缓缓阖上了双眼。玄色的衣襟边缘,还晕染着深色的血迹。
突生如此惊变,魏无忌一时之间竟是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惊恐的人群围聚过来,纷乱的声音才将魏无忌拉回现实。魏无忌握紧了手中的酒壶,却又一松,任由雕花玉壶坠地——
玉碎酒洒,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酒液汩汩流淌,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溪流。
魏无忌愣愣地看着摔碎的酒壶,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寒意——
——是他,亲手将毒酒递给了秦太子……
魏无忌难以抑制住身形的颤抖,看着秦太子的目光逐渐涣散,惊慌失措地上前几步,跪在地上伸手去扶秦太子。
双手却是止不住地颤抖。
但魏无忌并未能接触到秦太子。
曾经一人挡刺客的武士“赵栀”握紧了秦太子的双臂,眼神警惕地看向魏无忌,面上是好不遮掩的敌意,和冷厉。
魏无忌愣了愣,想起正是刚刚的自己递给秦太子一杯毒酒,于是默然不能言语,身形再度晃了一晃。
良久,魏无忌神情惶惶地抬头,张望了下四周,看见因惊变下席的魏王圉,才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嘴唇蠕动了几下,低声喃喃:
“兄长……”不是我……
不是我下毒毒害秦太子的……
魏王神情冷凝,似乎也被这一惊变打了个措手不及,阴晴不定地打量了一眼信陵君,最终还是上前拉起了魏无忌,看着秦太子的护卫道:
“寡人已命医官前来,此事必会给秦国一个交代。”
魏王握着信陵君的手臂将其拉起,却并未理会对方言语间的惶恐不安,眼中似是闪过一丝诡谲的笑意。
他当然知道此非信陵君所为,因为那个执酒壶的侍女,正是魏王的人啊!
当魏齐暗中禀告秦太子假死之谋,魏王圉便打算将计就计,借信陵君之手毒杀秦太子。
此一石二鸟之计也!
魏王并没有太过细致地谋划具体安排,而是打算将一切交给天意。事成,则秦太子死,杀信陵君以安抚秦国。事不成,则将此事推说为赵国使臣所设计。
只是看来,秦太子的运气着实不太好。
魏王圉垂眼看了下紧闭双眼的秦太子,眼中闪过一丝隐蔽的嗤然。
赵栀低眉紧攥着秦倬的衣袖,垂下的眼中是掩不住的冷厉之色,许久才冷笑一声,抬眼看向魏王,毫不客气地冷声威胁:
“若太子有丝毫闪失,我秦国虎狼之师必定踏平大梁!”
言语之间,尽是冰冷杀意。
“竖子尔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