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余淼一脸怀疑的神情,贺莲哑然了一会儿。
程鹤斯应该不太想让人知道他身体有什么毛病,他随便说别人的事儿也不好。
于是贺莲道,“程鹤斯去老师办公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等他来了一起。你先走。”
等一小会儿可以,但等的时间没有准头,余淼就不太愿意等,他点点头,道,“那行,别太晚啊。”
余淼走之后,教室里彻底只剩下贺莲一个人了,头顶的白炽灯照得人无所遁形,贺莲觉得自己也生病了。
这嘴跟不受控制一样,说出一堆违心的话。
程鹤斯怕黑,怕黑怎么了,都这个年纪了,迟早要学会独立行走,就算害怕也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啊,有谁会陪着他一辈子吗。
但他,他也怕黑…他没资格说别人。
他只是出于相同境遇的同理心,才等程鹤斯的,他这么劝慰自己。
贺莲换回衣服后,也没再回教室。
他觉得程鹤斯说他没事的时候,估计就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到时候教室里就他们两个人,空气稀薄的程度可以用想象丈量,贺莲可受不了那种感觉,干脆就坐到了三楼上四楼的楼梯道里,避免和程鹤斯遇见。
贺莲把琴竖到低一层的台阶上,自己往上坐了三层台阶,拿出纸梳理那天晚上他们即兴合的东西,粗略地编乐器线,却画着画着音符,意识就昏沉了过去。
楼道是声控灯,这一刻无声息也闭了眼。
梦里很杂乱,无序的线条、断裂的空间、马赛克的脸…黑色、白色、红色,还有燃烧一半的泛黄纸卷,写着密麻的黑白音符,还有大段被涂抹的圆圈,上面爬满了蚂蚁与书虫,啃噬着腐烂的字卷。
他被裹挟四周全是黑暗的空间里,摸不着边的地方,他焦躁地朝前奋力奔跑,想找个能靠着的一隅之地,耳边有女人的哭声,影影绰绰包围着他,咸热的眼泪要把他淹没,无法喘息,世界好像变成了冰雪天地,剥夺氧气的流动液体成了冰棱,周围却仍旧漆黑,肺里的空气被极速挤压,他睁开眼,眼睛模糊黏湿一片,一摸,是一手血,视野里,黑夜与白天逐渐消融…
贺莲愕然惊醒,他撑着膝盖,大口喘息着,手往脸上一抹,是白色晶莹的东西。
原来是冷汗在不断往下淌,身上如冰火两重天,又热又冷,他眨了一下眼,觉得眼睛也很黏糊,像是被浆糊糊住了,他不断着揉眼睛,睁开后,却还是黑暗,顿时吓了一跳,大脑瞬间像被一根刺穿过。
我瞎了?
呆愣的一瞬,声控灯骤然亮起,眼睛因为不能适应这即时的光线,不受控制地眯了眯,然后,就看到几层台阶下,扶着楼梯扶手的程鹤斯。
“你,你怎么在这儿?”贺莲下意识问,根本没发觉自己问的有点蠢了,他继续道,“几点了?”
“刚好一小时三十分钟。”程鹤斯保持着要上不上的姿势,抬头盯着贺莲,“想找你来着。电话联系不上,信息也没回复。”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贺莲站起来下了台阶,背上琴包,离程鹤斯更近了,他们的距离却还是一上一下。
“直觉?”程鹤斯笑道,贺莲的影子落在他身上,把他切割成两半。
他看到贺莲一侧头发被压地有点乱,脸上还有水光,上挑的眼尾还泛着红。
他垂下眸子捏了捏右手腕被洇湿一片的白衬衫袖口,接触的皮肤还留着潮热。
“有病吧。”贺莲抓了把头发,彻底走下来了,朝他说,“那结束了就走吧。”
“你要不要去洗手间整理一下?”程鹤斯问。
“什么?”贺莲睁着茫然的眼睛。
“刚刚灯一亮,发现你在睡觉,你睡得有点…凌乱。”程鹤斯没往下说了,盯着他发红的眼睛,觉得又看到了另外一个没见过的贺莲。
听他这么一说,贺莲眨了几下眼,果然觉得自己眼睛很涩,很难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哭了。
他懊恼地在心里骂了一句,有些僵硬又尴尬地往洗手间走。
最近不知道怎么了,总做这种莫名其妙的梦,每次醒过来都一身盗汗,这是惹上了什么邪祟么?
程鹤斯看贺莲走远了,才继续往楼梯上走,贺莲方才坐的位置往上两层台阶,有他放置的东西,是几本练习册,卷子还有一只笔。
下来的时候,拽了拽那湿了一片的袖口,有些愣神。
一小时三十分钟前,他经过教室门口,因为教室挨着楼道,走廊里也没有什么人,所以哪怕一点异样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声声低低的呜咽,还有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程鹤斯以为是哪个同学发了什么病,就急忙拐了弯往四楼那边走,却一抬头,就看到了靠在墙边的贺莲。
这里的声控灯灭了,但走廊的灯是恒久的,这边微弱的光往上延伸着,就在碎掉的镜片后看到了他靠着墙,双手抱着膝盖,缩着肩膀一直在颤抖,脸上的晶莹不断往下落,映着淡淡的光。
明明是个高的男生,此刻却像个小孩一样这样蜷缩着,看着让人心疼。
程鹤斯的眉几乎紧皱起来,他小心翼翼爬上台阶,坐在他的身后,把手里的作业放在手边,他用袖口去擦拭少年清秀面庞挂的泪,不停地轻轻拍他的背,看着他好像沉入到了某种痛苦而蹙起的眉头,程鹤斯伸出两指想抚平,这眉跟人一样倔,死死都不肯松懈。
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噩梦,程鹤斯想拥抱他,想进入他的梦里去安慰他,但又怕接触他的一瞬间,把人惊醒了,然后把他推下楼梯造成一桩命案。
他可不希望贺莲会因为他的拥抱而失手,造成终身监禁。
程鹤斯作业也不写了,就这么不断地帮他擦眼泪,他看着贺莲露出平时不曾见过易碎、脆弱的神情。像满地凋落的美丽花朵,即便凋落了,芳香依旧存在。
盯着贺莲过了一小时二十分钟,他终于感到身体燥热难耐的不适感,全身血液都浸泡在这种复杂的感觉中,身体出现陌生的异样反映,有一股冲动,野兽一般的冲动,想把人揉进身体里的冲动。
他需要清醒——
于是剩下的十分钟,他去洗手间的隔间里解决了这种难堪又隐秘的心事。
看到贺莲从上俯视着他,乌黑莹润般潮湿的眸子注视到他脸上,好像在审视他肮脏的罪行。
他感觉自己,亵渎了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