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端系有红缨，上面刻有云纹，正中央是隶书写成的大字“凌川”。

墨衡死死盯着玉佩，声线近乎颤抖地问秦不渝：“这玉佩你哪来的。”

墨衡记得他的贴身玉佩不是在凤戚身上吗？为何会出现在秦不渝手里，难道凤戚身上那块玉佩是假的？

“你当年给我的东西，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凌川”是墨衡的字，是曾经他在人间时，那个人给他取得字。

影影绰绰的烛火中，男子衣袖飘诀，一面宣纸倏地铺开，展摊在案台上，没有半点褶皱。

墨点轻洒，宛若惊鸿。

“醉斩长鲸倚天剑，笑凌骇浪济川舟。”男子提笔写下一行字，字迹纵横犹屋之楹梁，遒劲有力，铁画银钩，“见你傲骨铮铮，非池中之物，我给取字‘凌川’如何？”

云龙须凌空，固不可摧，望你有朝一日如鲲鹏扶摇而上九万里，就如这“凌川”两字，须笔笔送到，到笔锋收处，笔仍提直，方能送到。

墨衡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忘了那个人，忘记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只知道突然有一天他消失在自己世界里，不知去向……

墨衡松开了秦不渝的手腕，语气颤抖又带着多年隐忍的克制，黑眸明亮的惊人:“是你，原来是你，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为何不告诉我真相？”

“当年救我的人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不渝抢过墨衡的酒杯，倒入嘴中：“答案是什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墨衡赤红着眼，喉咙里发出沙哑无助的悲鸣，他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手，玉制酒杯随即掉落在地，满地破碎，“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墨衡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凤戚，只是他认错人了，凤戚欺骗他玉佩是他送给自己的，墨衡还信以为真。

把冒牌货视为珍宝，作践糟蹋着正主。

墨衡的童年其实过的并不好，甚至称得上惨绝人寰，人见人恶，一生出来外面狂风暴雨，天现异象，突发不祥之兆，使周朝上下惶恐不安，据说他生来全身似有似无，裹着一层不详、阴晦的黑气，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吃的是馊臭的冷饭，喝的是坑洼的脏水，穿的是褴褛的破衣，活得还不如宫殿门口看门狗来的踏实。

太监宫女一旦在主子那受了气，就拿墨衡出气，横眉冷对，又是阴阳怪气地嘲笑他是：“怪胎，没人要的小畜生……”

轻则打骂，重则拖到冰天雪地里挨棍子、扇巴掌，浑身上下遍布血窟窿，抓出紫黑血痕，血液凝固成发臭的污垢，伤口溃烂化脓，再关在寒风凛冽的柴房里，都是家常便饭。

直到他遇见了秦不渝，秦不渝是新入宫的年轻太医，因医术高明，颇受皇帝敬重，赏赐了免死金牌，可在宫殿中随意走动。

秦不渝无意间走到冷宫，遇见了被宫女推下结冰池塘的墨衡，怕他生病，偷偷带到太医院。

果不其然，墨衡受了风寒，隔夜便发起高烧，秦不渝照顾他三天三夜未合眼，才退烧，身体不再发热。

今后的日子，秦不渝怕他受欺负，吃不好穿不好，经常来冷宫送饭送衣服，其他宫女太监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少收敛了一点。

那段回忆是墨衡最幸福的时光，秦不渝教他读书识字，给他取了字，叫“凌川”，他受欺负了，会好声好气哄他、安慰他，十六年来第一次有人温柔对待墨衡，打破了他所有的防御，心甘情愿去做一只扑火的飞蛾，他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却在所不辞。

时间久了，墨衡也发现他对自秦不渝的爱慕之情。

没来得及表明心意，周朝突发内乱，他被推出去当炮灰，是秦不渝及时出现救了他一命，墨衡不知道的是，秦不渝用失去凤凰涅槃重生的机会来救他一命，以命换命。

冬至，寒风吹来，依稀能看见少年瑟缩抖动的肩膀和忍不住打颤的牙关。

秦不渝抿唇：“进屋。”

墨衡乖乖去了秦不渝的房间，扑面而来一股药草的淡淡清香，沁人心脾。

“不是说好乖乖养伤，不要乱跑吗？”秦不渝拂衣席坐，稍纵右腿，搭于蒲团边缘，脚侧触地。窗外开始飘雪，纷纷扬扬，比上一年来的早。

庭院不过片刻，被绒毛般的雪花肆意纷飞，一片银装素裹。

“找你怎么算乱跑？”墨衡反驳道，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我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话。”

“是吗？说来听听有多重要。”秦不渝轻笑。

墨衡还没开口，太医院来了人说召传秦太医。

“看来皇帝在内乱中受了伤，我得赶紧过去。”

秦不渝有事要先离开，墨衡倏地站起来：“我送你。”

被秦不渝按住了：“不行，外面下雪，天有九更寒，你大病初愈，别受寒着凉了，听话，我马上回来………”

秦不渝打开门，风雪交加，吹了他一脸，咳嗽几声，幸而没被墨衡看见，不然免不得叨唠几句。

片刻间，他的身影穿梭在茫茫大雪中，由近及远。

墨衡神色冷漠下来，浑然不见方才和秦不渝交谈时的人畜无害。

他出屋，立于廊檐之下，目送秦不渝消失于白皑皑的大雪中……

分开明明才几分钟，仿佛度日如年，墨衡想念的紧，他不知道，这一分别便是几十年，少年藏于心里的爱意没有机会说出口。

墨衡没有等到秦不渝回来，他消失不见了，世间再无此人，他翻遍整个朝堂宫殿，都找不到那个温柔俊美的年轻太医。

再后来，墨衡被沐磬什收作弟子，带去了修仙界上阙宗。

秦不渝渡劫彻底失败，修为大退，成了徒有其表的废物、漂亮的菟丝花，被凤族当做联姻的棋子丢弃，阴差阳错之下，两人再次相遇。

桃花谷，白梅素质尚妍，玉叠红梅，朱颜未凋，绿萼光彩方盛，大雪下的更盛了，纷纷洒洒的白雪夹杂着飞舞桃花花瓣，尽飘落到秦不渝身上，他懒懒地依靠榻上，面容被茶水雾气氤氲的模糊不清，慵懒地挑起一绺银白发丝。

雪花愈下愈大，不停地落在两人身上，花瓣落在秦不渝唇瓣边，清光潋滟披着冷纱薄雾，玉雕般冷白修长的手指无力垂下，有一种濒临死亡的凌虐美。

衬着唇边咳出的一点血迹，像十万丈雪原绽开深红雪莲，“等我死了，骨灰埋在桃花树下……”

“你不会死的。”墨衡眼睛通红，用力抱着秦不渝。

秦不渝慢慢闭上眼睛：“我当然不会死，我可是凤凰……”

“你是凤凰，我的小凤凰，全天下最厉害最尊贵的凤凰。”墨衡流不出泪来了，心麻木疼痛，一片灰败。

凤凰是不会死，但他的小凤凰永远也不会睁开眼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