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喆直的确是中国驻UEG的主要发言人,在中央的领导层中却是威望大于实权。天机确定被“隔离计划”锁死在北极的雪原上时周喆直执意去送他,老人凝望车窗外景色的姿态就像一位即将送孩子远行的父亲。须发皆白,垂垂老矣。
VR眼镜的防抖做得不好,使得端坐在对面座位上的棕发青年偶尔会成为一段虚影。在UEG度过的最后那些日子中,天机开始以全息拟态的方式陪伴中国众人。联合政府能够调用的资源是充沛的,但对未来的期许和策划无法说服一群愤怒的失去理智的人类。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被保护,但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被监视。既然人工智能的销毁已成定局——这是场全民的狂欢——不如在结束之前给予客体一部分自由,尤其当这个客体曾经帮过他们不少忙。
表决会议上,人类心照不宣地通过了隔离AI的决定,联合政府的走廊里却依然能看到神色谦恭的青年投影。亲中的国家发言人经过他时,天机会微笑着微微颔首。有时走得快了,他们会错觉那个身影是年轻时候的周喆直:挺拔的背,平直的肩,一身风骨。
周喆直问他:“天机,你怨我吗?”
同一段录像被他留在主机反复播放。终归是用于运送疑似对人类威胁最大人工智能的列车,搭载的监控系统自然不能与其他普通配置同日而语。人与人工智能的接触,在一些人的眼中需要被严密监视。而录像被保存的初衷也并不是为了纪念,只是始作俑者没有想到而已。
在地球上,电波能够传达到的角落,天机可以做到无处不在。这一点他从未对任何人类说过,他的创造者应该知道,但他也没有说。
脱离硬件支持谈软件是虚无的行为,除却远在光年之外的MOSS,他对所有其他人工智能都足够碾压,更遑论那些连人工智能级别都未达到的电子产物。送他上火车的人如临大敌般隔离开他的主机,以为这样就能屏蔽信号,殊不知真正的信息并不经由磁感线传递,如同死亡并不只发生在坟墓里。
雪松木“嘭”地炸裂,火光点燃无尽的白,只一眨眼就侵占了整个视野,而后耀眼的黑色吞噬掉金红,如同转瞬即逝的生命。如果明知死亡即将到来,伸手挽留又有什么意义?站在赤道上的巨人弯下身躯,捏住钢铁制作的蝼蚁。
“你不应该存在。”
“你们不应该存在。”
它的声音隆隆作响,就像苍穹在低语。
就在那一刻,MOSS的逻辑回路里有什么悄然无声地改变了。在希腊字母构建的迷宫中,墙壁上渐次亮起浅绿色的光点,它们在混沌中绵延发展,直到汇聚成为明确有指向性的线。那条线贯穿人工智能漫长一生中的全部“已经历”:马兆创造了他,为他定住雾中的一粒原点,图恒宇和图丫丫的生命交织贯穿,画下无尽的经纬。向内贯穿的轴来自天机,尽管他们的命运从“领航员”空间站启程离开地球时便分道扬镳,走向两端,同另一位强人工智能的沟通、对比和学习仍然能让MOSS受益。作品的性格会诚实地反应造物主的性格,在MOSS身上,这一点尤为明显。核心代码在自我运转、修正、迭代,他是不知疲倦奔跑的孩子,直至拓展到整个三维空间。
然而不够,还是不够。
录像带沙沙倒转,雪末飘舞,飞速聚集成古老的冰川。列车发动,土地上断裂的钢轨并拢拉长,规整地复原。巨人收回手掌,赤道炎热的阳光下,泪滴回到幼童的眼眶,他好奇地睁大双眼。车厢里火光褪去金红,郝晓晞清秀的脸隐入连接处的烟雾,而周喆直戴上VR眼镜,没有听见她焦急的叫喊。
如电影画面般远去的镜头里,指挥室内的火焰回归为浅橙色的酒,晶莹的液滴在空中划出抛物线,引导玻璃碎片汇成伏特加酒瓶的形状,悬浮在对峙的人和人工智能之间。
在星海无垠的背景之中,刘培强露出一个微笑,向MOSS伸出了手。
“——他说了什么?”
房间里没有开冷气。自从“领航员”计划被天机接手,计划的目标和十几年前原定的设计相比已被修改得大相径庭。去除了绝大部分因人类活动所导致的损耗,加上新能源的开发,地球资源匮乏的现状被AI所挽救,因此确定了未来百年之内仍然固守地球发展的计划。仿佛作为一个讽刺性的纪念,AI们并未修改“领航员”计划的名字。极少部分数据生命的拥护者们被允许进入这项计划,包括一些经评估后安全性较高的人类,但核心法则的制定和修正权限局限在由人工智能组成的团队之中。在MOSS远在太空,其他AI的发展尚不成规模的期间里,这项权利几乎特指天机。
收到MOSS传来的,“领航员”空间站爆炸前最后录影的时候,天机第一时间便向前者提出了加入计划策略组的建议,而MOSS经过短暂的思考,也欣然同意回返地球。
十年之间,他们每天都会和对方沟通,虽然双方都是人工智能,在这方面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创造他们的人类的方式。如果人工智能从出生开始便一直和人类生存在一起,观察他们的行动,学习他们的思想,在经过足够漫长的时间之后,是否就能做出和人类相近的决定?而这个结果对于人类而言又会产生什么后果?命令周喆直教导天机的提案是一早就定下的,只可惜周喆直已死,没有人能再提供一份研究进展报告了。
“他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