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他开枪的老师说,有些时候,站在这个地方,你不需要去思考,只需要服从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过了一会又说,你就把自己当成刀,想象你是国之利刃。
对于四十岁的刘培强来说,这种说辞当然说服不了他,但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青春年华,大好春光,所以张鹏的信誓旦旦便很容易令人信服。后来跟着维和部队出国执行任务,暴乱的街道上,有人强迫手无寸铁的妇女儿童站在街两侧为凶恶的暴徒抵挡子弹。那是个热带国家,几分钟后,被炸飞的躯干碎片飞到他脸上,刺眼而粘稠。
小时候读奥威尔的《1984》,那时它还不是禁书,他坐在新华书店的角落,囫囵吞枣,但终究是用心了。读书时读到双重思想,读到那个世界里每个人都将它用得驾轻就熟——因为不够熟练的都死了。
死是什么感觉?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十几岁以为是实弹对抗,二十几岁明白比演练更危险的是战场。从风中来到雨中去的一路上,不是不曾被子弹贯穿身体。胃,肝,胰腺,大腿,都被打穿过,然而只要脑袋和心脏还在,就还能大咧咧轻描淡写一句:“马革裹尸还。”
但看人死去是不同的。刘培强如果死了是他自己的选择,可韩朵朵的死不是。帅气利落将劫匪一跤掀翻的英气女子第一面就深深俘获了他的心,可刘启出生后,这朵绚烂的花儿就像被抽干了生命力一般飞速衰落下去。甚至远远快于“枯萎”的速度,仿佛严冬一夜到来,而生命因此凋零。他做了所有努力,可爱人该凋亡的细胞还是快速地凋亡,不管他再做什么,都是徒劳无功。
淋漓的雨下降,秋天来临之后空气也变冷了。出地铁后雨伞被狂风吹破,他狼狈地顶着路上捡的报纸。名为“王老师”的男人手下的实验室是明亮雪白的,刘培强站在地中央,淋湿的西装下摆形色拘谨。这种颜色在地下世界反而是黑暗的代表。
“王老师,我想请您救救我的妻子。”她今年才只有三十岁,可她罹患胰腺癌。
“嗯,那你用什么和我交换呢?”
穿着白大衣的男人面无表情,他冲刘培强淡淡瞥了一眼,甚至连一丝厌恶的情绪都没有。问他,用什么来交换这场相救。刘培强知道,以王老师的身份,自己在他面前并无任何可以交换的筹码,他的身份他的现实,对王老师而言相当乌鸦之于自行车。这反而是最危险的,王老师对他毫无所求,但是朵朵等着冷冻舱救命。
他能用什么去交换命呢?
“我的命。”刘培强开口,许久之后,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用我的命,我有的一切都行,王老师。任何,只要我有的。”
在颠三倒四的叙述里,王老师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脸上仍然没有表情,淡淡的,但眼神审慎。
“可以。”刘培强没想到赦免会来得如此轻易而突然,接待室雪白的顶光如同上帝,照耀着神转身的背影,“明天将她带来之后,你就去应征‘领航员’计划吧。”
刘培强怔住了,看着那道背影走远:“我的实验室就要被查抄了,所有冷冻计划都会停止,但如果你加入了‘领航员’计划,天机就会允许你妻子冷冻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天机”这个名字,甚至不知道后者并不是人。直到几年后“领航员”空间站升天,韩朵朵在人体冷冻舱中沉静地安眠,在某次和MOSS单独的聊天里,久远的回忆才重新回到他的脑海。
“MOSS,你刚才说到……天机?”
“是的,刘培强少校,你是否听说过这个名字?”
刘培强思索:“嗯,有点印象,在我找王老师的时候。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