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启从善如流地滚了,在当时,很难说这不是他乐见其成的事。他离开餐厅,上楼,把笔记本电脑塞进行李箱,穿上大衣,在从餐厅传出的一片十分刻意的欢声笑语中提着箱子磕磕绊绊地出门,并很小心地没有发出什么声音。韩子昂的威仪让家里没有人敢出门看他,只有韩朵朵悄没声地从厨房的小门绕了出来,把自己刚拿到手的压岁钱红包塞给他。那年她高三。
“你眼睛这么红干嘛?”在韩朵朵陪着他走到院门的路上,他还笑着打趣她,虽然两人都心知肚明刘启是故作轻松,“我只是回北京了。你以后随时可以来北京玩了。”
他话音还没落,韩朵朵就哭了。
回北京,而不是去北京。或许在当时的刘启心里,相比于韩子昂和韩朵朵都在的杭州,王磊所在的北京才更像他的家。只有和王磊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他的心才是安定的。只有和王磊抱在一起,他孤独已久的灵魂才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处,无处安放的焦虑和担忧才能够得以栖息。
因此,除夕在杭州东站的候车室里坐到大年初一清晨,再买最早一班的火车票回京,对于那时的刘启而言,不过是一场推迟了的春运,或是提前了的北漂。推迟的是他因为性取向的无法兼容而和将他养大的人与家的联系,提前的则是从此刻起可以预见的旷日持久的断联和分离。傍晚时分,他抵达北京南站,坐着空荡荡的四号线回到王磊在海淀区的小学区房,将行李箱丢在地板上,合衣躺回三天前他们离开前铺好的床上,心里没有惭愧或者歉疚,只有深深的平静。
那几天,王磊因为总部的一些事务临时去美国出差——外国人不过春节,他的年假也不会用在这个时候——他在两人的例行视频中看到刘启的背景从杭州换成了北京,便很轻松地猜出了青年的遭遇。他回国那天,刘启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去大兴机场接他。在从机场回市区的专线上,虽然王磊才是旅途劳顿的那个,但坐在座位上的人始终都是刘启。途中地铁上岸,经过大兴区空旷无人的乡野,苍白的光影流转,刘启侧头沉默地注视着窗外飞掠而过的寒冬景色,王磊则站在他座椅的斜前方,用一只手把恋人的脸按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王磊一直对他很好。至少在刘启的记忆中,在他们感情的存续期间,无论是金钱、情感还是热情,都是刘启一直在向外索取,王磊则予取予求。
这也不能怪他。刘启生而为Gay,从高中起,他在人群里就天然有股淡淡的孤独感,哪怕朋友再多,人家也总感觉和他不熟。大学时他倒没想着要藏着性向,只是杭州熟人太多,他年纪又小,只好自我安慰说洁身自好也挺好。等研究生到了北京,天天窝在北外这么个90%都是女生的魏公村基友福地,被金融专硕的课程PUA得恨不得自习到朝五晚九,更是没时间找对象。
而他的母胎solo终止于参加工作后见到王磊的那一刻——倒没有通常的小说中一见钟情那么浪漫,只是王磊和他参加了同一场会议,又十分默契地选择了相邻的后排座位。
其实那天刘启迟到了,开会途中又低头给同事发微信,吐槽台上的主讲人说得都是什么、简直离题万里云云。
他刚把消息发出去,就听见身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随后王磊转向他,友善地道歉说自己不小心看到了他的屏幕。又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也觉得他的内容乱七八糟。
说这话时,他眼中的笑意还没有褪去。
刘启曾经觉得王磊是上帝给他的礼物,是对他单身多年的补偿,或者说,最好的奖赏。初见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加了微信,之后则是按部就班的约聊天、约饭和休息日打球。他和王磊的公司都在金融街,在捅破那层窗户纸之前,两人甚至连工作日的中午都能忙里偷闲,一起在周围吃顿饭或者喝杯咖啡。
曾经有个段子说,不要在金融圈找对象,因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身处这个圈子就没有太简单的,谈到最后容易血本无归。刘启把这个段子当笑话讲给王磊听,彼时是一个星期五傍晚的黄昏,他们站在王磊家的厨房里穿着围裙做饭,落日恰好照亮远处的西山。他边笑边说,而王磊认真地看着他,问,那你呢?你愿意有个金融圈的男朋友么?
在那时,刘启真的相信他们会有以后。
他甚至有过一个不成型的浪漫念头,就是再过两年,等他靠自己努力工作攒够一次足够双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国际旅行的钱,就瞒着王磊预订各个允许同性恋登记结婚的地区的机票,两人在每个地方都结一次婚。对于一个刚刚和家里决裂,参加工作时间不长的金融圈牛马来说,这无疑是一个非常恢弘的理想。刘启退掉了跟大学室友的合租房,搬到了王磊的家里。他另外办了一张银行卡,每个月发薪日都会往里转一笔钱,并对那里面的数字念念不忘。
王磊的房子在海淀和西城的交界,距离五棵松很近,后者是北京为数不多的音乐节和Livehouse的召开地。刘启在手机上下了个大麦,有事没事就刷刷Livehouse的票,合适就拉着王磊一起去。
某年秋天——就像郁达夫《故都之秋》里写的那种秋天一样,又清,又静,又悲凉的秋天——他们一起去了一场在五棵松开的拼盘演唱会。演唱会途中,王磊一直在低头回消息,直到刘启拉着他的胳膊,示意他自己最喜欢的一个歌手已经上场了。王磊听了一会,他其实听不太清歌词,但他把刘启揽进怀里,说:“你的生日就在十月。”
刘启转过脸亲吻他,问他:“王磊,你想不想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在他脸上,照出一片光彩陆离的流光幻影。刘启举起一根手指,指向舞台。
他说:“你别说话……你听。”
在这之前,别说再见
请帮我停住这时间
王磊离开之后,刘启又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一段时间。这倒不是因为他想占便宜,或者受得了睹物思人,而是北露园离他工作的地方实在很近。和王磊同居那几年,他已经习惯了八点起床,穿上衣服下楼扫辆共享单车骑到金融街,再在楼下底商随便挑选一家解决早餐,不到九点就能坐到工位上的日子。
王磊的道别无声无息,堪称世间所有同性恋异性恋的分手模板。他趁周末刘启团建的时间搬空了家中属于自己那部分的东西,又贴心地将房子续租了半年,并在餐桌上留了张纸条告诉刘启:如果到期之后他还想续住,只需要给王磊的手机号发个短信,王磊就会继续给他付以后的房租。
刘启当然从没给他发过短信。他揪下纸条,团成一团,面无表情地扔进垃圾桶,又从手机里找到王磊的微信,极为果断地删除了。做完这些以后,他站在客厅里仔细地想了想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部分,发现自己还存着王磊的电话,遂将其关联的电话本、支付宝和网易云音乐等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最为生气的时候,他曾经考虑过要不要做个王磊的PDF发在金融圈的交流群里,或者说自己要续租十年,让王磊付房租,自己再当个二房东收租金。但这些想法只是在他的脑海中苍凉地昙花一现——即使他做了,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他做了,他们就能回到从前吗?
他有些颓废地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坐下,看着窗外的天空颜色渐渐由浅变深,最终归于一片沉寂的黑。
夜风吹拂,下机场高速之后道路明显变得拥挤了。韩朵朵扯了扯胸前压着的安全带,难以置信地说:“所以,你们就这么分手了?”
“是啊,”刘启心平气和地说道,“不然呢?”
“到底是因为什么啊?他提分手都不和你说原因的吗?”
她看起来义愤填膺,仿佛只要刘启一句话,她就会带领一帮人举着横幅,冲到王磊家里和工作单位大闹一场,让他给自己哥哥一个说法。刘启倒是毫不怀疑她的莽度,在这一点上,他们俩虽然没有一丁点血缘关系,但性格如出一辙。
“他高中的初恋得了癌症,确诊之后收拾东西,在高中的课本里找到了王磊写给她的小纸条,半夜给他打电话——”
刘启拐过一个弯,语调平和得像是在说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王磊出差期间回杭州看了她一次,不知道他们在医院聊了什么,回北京以后和我说,嗯,他想分手——喔,对,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也是杭州人?”
他轻轻笑了一声,像是讽刺:“他和我道歉,说,还是想陪她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我日……”韩朵朵靠在座椅上,徒劳地拉扯着领子,眉头拧成一个死结,“不是……哎!他这不是出轨吗?说得倒是轻松!”
“这倒也别冤枉他。”刘启笑了笑,轻松地说,“相信我,我还是知道他回杭州给她探病的时候,两个人之间还没有什么。”
“那,之后为什么会?”
这一次刘启摇了摇头,他的刘海长得有点长了,被风吹得在眼前乱舞。
“因为,从他对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或者说,在他心里产生那个念头的时候,我们两个之间,就再也不存在以后的可能了。”刘启叹了口气,“与其像那些沸沸扬扬的分手PDF里那样和他撕得头破血流,再在圈子里出一次绝对算不上好的名……我还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同意,然后用和他撕逼的时间多加点班,早日升职,走向人生巅峰呢。”
韩朵朵转脸看着他,而刘启只是看着前方的路,唇边带着微微的笑意。
“……后来呢?你现在有新的男朋友吗?”
刘启瞟她一眼,看起来有点无语。
“我要是有男朋友,还能让你去我家住?”他笑着说,“放心吧,我现在心里只有工作。”
说要在王磊租的房子里住上十年,实际上在王磊回杭州的第二个月,刘启就从他家里搬了出去。
他原本在同小区找了个自如的合租,但刚和中介约了看房,合同还没签就被刘培强找上了门。这个身份是他父亲的人实在是已经太久没出现了,接到刘培强电话的时候,刘启还以为他在搞电信诈骗。刘培强得知他在北京,坚持要和他见一面。刘启想反正是他爹,见就见吧,便把公司楼下Manner咖啡馆的地址发给他。刘培强果然在他下班后准时到来,他告诉刘启,自己以后要去德国研究人工智能了,准备走之前把他在北京的房产过户给刘启。
“……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
“就是紫竹花园。”刘启点头,“老实说,因为和分手离得太近,我都怀疑是不是他们俩串通好的。”他很快自嘲地笑了笑,“但是想了想,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谁会有那个闲心呢?”
韩朵朵坐在副驾驶,没有接茬,只是呆呆地望着周五晚上北二环外的建筑,并未追问刘启关于王磊的事情。她知道王磊在几年前回到杭州工作,知道他的癌症妻子奇迹般地痊愈,知道两人很快结婚并生了一个女儿。现在那个孩子已经四岁了。韩朵朵看过她的照片,虽然那孩子有和王磊一样的眼睛,她也觉得她一点也不可爱,简直丑死了。
“那,你们后来又再见过吗?”
“半年前我出差去广州,在酒店行政酒廊碰到过一次。”
“!”
“别多想,就是打了个招呼。”刘启笑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现在我在北京待的年头都比他在这待过的日子都长了,况且国内金融圈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哪里有什么仇呢?”
韩朵朵小心翼翼:“那……他呢?”
“王磊吗?还是那样。”车遇上红灯,刘启松开方向盘,回忆着自己偶遇王磊的那天,“晚上我见完客户,打算去点点东西喝,进门往吧台走,一抬头发现他坐在吧台另一边。我们之间隔着五六个座位吧?他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表情有点惊讶。酒保把玻璃杯推给我。我说,王总好啊。冲他点了点头。他没有笑,只是看着我,说,刘启。”
刘启发动汽车,前面是安定门,桥下漆黑的河水在夜晚涌起淡淡的薄雾,湿润地扑上来。
“我喝干那杯酒,冲他举了举杯。我说,王总,我回去了,祝你家庭幸福。他好像突然在一瞬间变得很老,停了一会,对我说,好。”
高架桥的左边露出雍和宫夜晚辉煌的屋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刘启和韩朵朵都没有说话。就像韩朵朵小时候刘启带她出门玩,在她睡着之后抱着她慢慢地沿着西湖边走回家那样,他们只是待在一起,静静地陪着彼此。
“哥,”下高架的时候,韩朵朵突然说,表情看起来有点难过,“那你以后还会回家吗?”
“会啊,”刘启答应道,“不是说了吗,今年过年我就回杭州。以后每年都给你发压岁钱。我现在挣的还是挺多的。”
他语调轻快。听到他这么说,韩朵朵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笑容。她在后视镜里望着自己的脸,忽然抬起手,把绑着头发的发圈拽了下来。
即使得到了刘启的答允,她的心里还是好像窝着一股气,然而在一路昏黄路灯的照耀下,在这座吞噬人青春的大城市钢筋水泥的包围下——好像无论她怎么努力,结果都不尽如人意。她仰脸对着夜空,直到眼睛有些湿润了,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央求般地转向刘启:
“哥,我们来唱歌吧!”
紫竹花园就快到了,八车道的马路上,刘启放慢车速行驶。人行道上晚放学的孩子和接孩子的家长听到韩朵朵的歌声,惊讶地抬起头,但那声音只是稍纵即逝,很快就听不见了:
“嘿——等我找到你——望住你眼睛——”
“心无旁骛地——相拥——”
韩朵朵用手扒着车窗,声嘶力竭地大声唱歌,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唱还是在吼。
刘启侧头看了她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却并未阻止她,只是把车载蓝牙音响的声音开得更大声了。
那旋律他很熟悉,听着听着,他也小声地哼了起来。
那是我仅有的温柔
也是我爱你的原因
如此不可及
如此不思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