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都机场开车到紫竹花园北门,高德地图给出的导航要走大约一个小时。刘启将伸出去扫码的手机从窗外收回,简略地道了声谢,却没有关上车窗。
后视镜里映出收费站工作人员礼貌而敷衍的微笑。他抬眼略略扫了眼远处,星期五下午七点钟,从机场高速上望出去,国道上出城回家的私家车又堵成了一片红海。不过,反正他们是逆着人流往市内走,高峰期不高峰期的,影响不大。
夏秋之交,这会北京的天早就黑了,温度却还没有完全降下来。这座城市有漫长的冬天和更为漫长的夏天,春秋两季夹在中间,反而像是点缀一样,一不小心就错过了。高架桥两旁的树影沙沙作响,灌进车里的风带着夏末夜晚潮闷的燥热——副驾驶的车窗也开着,形成对流后,风压反而变得没那么大了。
“啊——”
刘启偏头,看了看发出声音的始作俑者。
韩朵朵下飞机的时候原本披散着头发,被车里的大风吹得不行,不知从哪摸了个发圈出来咬在嘴里,用手梳理那一头闪耀的黄毛。刘启上次见她还是前年她考研复试之前,但他觉得,在文学系当研究生的日子非但没有让自己的妹妹变得更加文艺,反而往相反的方向一去不还,更加狂野了。
“你怎么都不说话啊?”韩朵朵扎好头发,一个潦草的斜马尾,“没意思,咱们听会歌吧刘启。”
刘启点了点头,意思是“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韩朵朵掏出手机,熟门熟路地连了刘启的车载蓝牙,在播放列表里找寻半天,最终选了一首。
曾经我是不安河水
穿过森林误入你心
她选的这首歌没有前奏,一声和弦之后,就是男歌手的嗓音开场。歌的编曲很有节奏感,韩朵朵在副驾驶上扭动着身体跟着哼了两句,清了清嗓子想唱,发现音乐戛然而止。她查看手机,发现屏幕上的专辑还在转,是有人在操作台按了静音。
她震惊地转向刘启:“……不是,你关我歌干嘛?”
正在开车的驾驶员神色如常:“不喜欢这首,换个。”
他穿的是一身三件套西装,长袖长裤,没打领带,衬衫最上端的两颗扣子也散着。韩朵朵从侧面打量这个比自己大了十一岁的便宜哥哥,忽然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和自己记忆里的那个刘启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更加沉稳,更加成熟,也更加安静。
她出生的时候刘启已经快小学毕业,学会骑四轮自行车后刘启已经上了大学,但校区就在本市内,所以他周末经常回家,看起来就和走读没有什么区别。韩朵朵记得七八岁的时候他带着自己半夜出门和他那群狐朋狗友一起唱歌吃烧烤,她总是吃到一半就睡着了,刘启就全程抱着她。二人通常凌晨回家,到家时如果韩子昂在,韩朵朵会被打发去睡觉,而刘启遭到痛骂。如果韩子昂不在,刘启会翻冰箱找冰淇淋给醒了的韩朵朵吃,然后再让她去睡觉。
韩子昂大多数时候都不在,不仅是他,刘启的双亲也都很少出现。老宅很大,出了门走路就能到西湖边,绝大多数时间却只有他们两个人。韩朵朵知道刘启的妈妈和自己同名,也知道那个阿姨在她还没被收养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按理来说,某位重要亲人的离世,通常会成为将那些她在世上其他的亲人紧密联结在一起的纽带,但在韩家,刘启的爸爸从未出面过,仿佛随着刘启母亲的离去,他和这个家的关系也烟消云散了。
“……你现在也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她嘟囔道。
“怎么和你哥说话呢?”
后视镜里,刘启挑了挑眉,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他的语气里并没有责备,反正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韩朵朵再没大没小,他也早就习惯了。反而是韩朵朵若有所思地没有吭声。
刘启换了个档,只觉得妹妹的目光像块橡皮糖一样粘在自己脸上,扒都扒不掉的那种。
“说吧,这次来北京,有什么任务?”
他云淡风轻地说,余光看到韩朵朵愣了一下。
“……什么什么任务?”黄毛丫头装傻,“我是来采风的!我来玩的嘛!”
“是是是,信信信。”刘启说道,“信你是真想玩,也信你肯定不是专门玩。”
“我要去环球影城。”
刘启伸出左手大拇指,向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某地指了指:“在那边。过两天自己坐一号线去。”
韩朵朵瞬间变颓:“我想你带我去……”顺便再把一天花销都负责了。
“那就老实交代。”刘启说,“否则在你的北京之旅期间,我只负责给你提供住处,其他全都免谈。”
“……那你不准骗人!”
“大丈夫一言九鼎,”刘启波澜不惊地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韩朵朵抱臂看着他,黑眼睛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心里飞快地权衡着得失利弊。
出门采风之前,她先应韩子昂的召唤回了一趟杭州。学期中导师难得给她一次采风的机会是不假,会选择北京的原因,却更多是因为她在姥爷书房里和他的详谈。报考外地的大学读研后,她也开始像候鸟迁徙一样,一年回家两次。到今年,她分明没有离开多久,却觉得老人衰老得比之前要厉害得多。
“好吧,好吧,”她清了清嗓子,“就是……嗯……其实还是去年姥爷问你的事嘛。”
她吞吞吐吐地说,故作可爱地眨了眨眼,仿佛在希望刘启自己说出来。
“……什么啊。”
但刘启完全接收不到妹妹的信号,只是平静地说。
“想让你回家嘛。”韩朵朵说,挥了挥手,“姥爷想让你回杭州。”
刘启缓慢地沉默了一秒。
“行啊,”他慢吞吞地说,“就这点事。我过年回去。”
“不是这个‘回去’。”韩朵朵摇头,很快又补充道,“……但是你过年能回去他应该也会很高兴!唉,但姥爷的意思肯定不是这个——不只是这个,”她抿嘴,“他想让你以后都回去。”
这一次,刘启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到家以后我把卡给你,”过了一会,他忽然说,“密码也给你。你这几天想出门玩还是买东西都行,都刷那张卡。环球影城你看能不能找个同学陪你去,我最近周周单休。周末人还多。”
“……哦。”韩朵朵一时间没跟上他的脑回路,愣愣地点点头。
“老家伙问你,你就如实跟他说就行。”
刘启接着说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很静,语调不辨喜怒。
“……说什么?”
“说我不回去啊,我工作在这。”刘启有点轻松地说,甚至还笑了一声,“他和你怎么说的?让我回去考公?考编?还是趁他没退休,找关系,给我安排个工作?——我过年三十五,已经不能考公了。”
“你三十六生日之前还可以考啊……”韩朵朵下意识反驳,随后又垂眸,玩着自己的发梢,“唉,其实他说的我也听不太懂……反正听起来也挺好的。”
“等你毕业,让他给你安排一个。”刘启逗她,“我就算了。”
韩朵朵确实也想硕士毕业之后考公回老家,她叹了口气。
“为什么啊……我其实也想让你回来。回家多好。他其实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和我说只要你还愿意回家就是好的……就是老人嘛,拉不下脸来找你。姥爷他……他比你还轴呢,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知道。”刘启点头,“但是回去没意思啊。我在北京干得好好的,突然回杭州干嘛?在这儿什么都有,回去……”
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东西,他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嗤笑。
“……回去,没事儿和王磊打照面吗?”
他脱口而出的名字像是按下了什么按钮,让原本低着头看指甲的韩朵朵“啪”地抬起头来,惊疑不定地看向他,动作大到刘启都有点担心她的颈椎折了。
女孩的眼睛像动物园里受惊的鹿,黑亮黑亮的,倒映着高架桥旁路灯的高光。
他觉得好笑:“怎么?”
“你说……的名字了。”韩朵朵抿了抿嘴。
“那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又不是哥斯拉。”
突然之间,韩朵朵的心里涌上一阵难过。
王磊确实不是哥斯拉,但在她心里,他带给刘启的伤害,却并不比哥斯拉给东京带来的伤害少。虽然在刘启与王磊纠缠的几年中,她一直都不了解哥哥的感情生活,更不了解其中细节,然而即使是在节假日与春节,家人聚会时餐桌上和客厅里的只言片语中,她也足够可以拼凑出那些年刘启的经历,以及现在他孑然一身的孤独。
“哥你过时啦,”她故作轻松地说,“现在哥斯拉早就不流行了。”
刘启偏头看了她一眼。
“别哭啊。”她的哥哥说道,打开手扣,扯了张纸递给她,“喏,我不就是在春节聚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出了个柜吗?怎么也不至于这么丢脸吧。”
韩朵朵接过纸巾。她沾了沾眼睛,被刘启逗笑了。
“什么呀。”
她轻声说。
如今这里是风和日丽
等你再回来雨过迁徙
在北京待到第十一年,再过一年就满了一轮,刘启至今还觉得,自己做过最莽,也是最傻逼的事,就是在自己参加工作第三年的春节家族聚会上和韩子昂摊牌自己喜欢男人。
韩子昂祖籍上海,是建国后靠着自己白手起家迁到杭州,再打下一片江山的。那年春节韩家大大小小的亲戚都在,老宅的餐厅里挤挤挨挨摆出三张大圆桌,又加了不少塑料椅子。韩子昂坐在主位,左首第一是刘启的位置——整个韩家被他教训最多次的人,也是他最为钟爱的外孙。
酒席前两个小时的气氛很融洽,小辈们拿着鞭炮和玩具跑进跑出,老一辈要么互相吹捧,要么互相敬酒。他一直跟在韩子昂身边听他们天南海北地胡扯,偶尔为姥爷挡挡酒什么的——后来是从哪个话题开始谈崩了呢?过了这么多年,刘启已经忘了他们争吵的细节,只记得到最后整个房间都鸦雀无声。他跟韩子昂站在圆桌两边,外面从远处传来轰隆隆的烟花声,四周的亲戚则安静如鸡,谁也不敢上来劝阻或者说一两句什么。刘启记得自己的声音镇定得如同开口前吞了两片舍曲林。他说老东西你别拿话敲打我,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喜欢男的了么?
炸弹投下来后他没再开口,看着韩子昂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硝酸甘油来含,心里还想着要提醒韩朵朵以后一年要带韩子昂去浙二做个全身体检,尤其要查查心脏和冠脉。过会韩子昂倒完了气,被亲戚们扶着坐下,他虽然仰视着刘启,恨铁不成钢的神态却活像是在俯视他。
韩子昂说:“你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