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下午,天色暗得不像话。雨已经下了一整天,打在窗玻璃上的水痕横冲直撞,像是在故意遮挡视线。
我本来只是随意一瞥,结果却在水雾中看见了楼下那张熟悉的脸。
小黑站在巷口,没打伞,整个人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水柱困在一格透明牢笼里。
风把他外套的边角吹得猎猎作响,头发湿得贴在额前,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连嘴角都没有平时那副好笑的弧度。
他站得太直了,像是忘了该怎么移动。
我坐在书桌前,手还停在鼠标上,视线却再也没法回到屏幕上。
——他出事了。
我知道,就算他平时看起来再怎么疯狂,也不会无缘无故站在这种地方被淋成落汤鸡。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头,看向我房间的方向。我们隔着雨帘短暂地对上视线。
下一秒,他转身,踏进了那条通往小巷深处的小道。
“啧。”我猛地推开椅子。
动作太急,椅脚在地板上划出一声尖锐的响。
我几步冲到玄关,一边弯腰换鞋,一边伸手勾起放在门边的雨伞。拉开大门时,冷风扑面而来,像刀子似的贴着皮肤刮过,连鼻腔里都冷得发涩。
雨太大了,站在屋檐下都能感觉到地面溅起的水珠打在脚背上。我顾不得那些,撑起伞就朝小巷的方向奔去。
雨水砸在伞面上,“啪啪”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水洼里。拖鞋底碰上地面的积水时发出闷声,冰凉的雨水沿着鞋边灌进来,贴着脚踝一路往上爬。
风很大,伞柄几次差点被吹歪,我只得死死握住。
撐著傘奔跑本就不輕鬆,單手勉強掌控方向,另一隻手還得不時壓住歪斜的傘緣,冷雨從傘骨的縫隙滲下,濕透了我的袖口。
濕掉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冷風一吹,像退了溫的運動服,殘留的體溫與濕氣交纏,黏膩又冰涼,每一步都像裹著濕沙般難受。
儘管如此,我還是跑得飛快。鞋底劃開積水,濺起細碎的水痕,節奏雜亂、急促,彷彿一顆躁動不安的心正在下雨裡跳動。
小巷不長,沒幾步就抵達盡頭。眼前的視野驟然開闊,風雨也隨即湧了上來,毫不留情地拍在身上,連躲避的餘地都不願施捨。
我站在路口,喘了一口气。
——他人呢?
我环顾了一圈,视线在雾气与雨帘中四处游走。
直到远处、路灯斜照的一段人行道上,我看见了一个仍未撑伞的身影。
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着,就像完全失去知觉那般。脚步慢慢地,一步一步向前,不偏不倚地踏在每一片积水里,水花从他脚下溅起,却没有任何停顿。
“小黑!”我大喊。
但声音根本穿不透雨声,只是在伞底这小小的半球内震了回来。
“小黑!”我试着更用力地吼了一次,嗓子几乎是撕开的。
“黑尾铁朗!!”
撑伞的手已经僵硬麻木,指节因为过紧而发白。我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气的,心跳乱成一团,被这大雨砸得四分五裂。
他终于停住了。
我不敢大意,立刻加快脚步,溅起一地冰水。
那身影听见脚步声,缓缓回过头。
他湿得像条落水狗,但脸上却带着一点无奈的、隐隐发酸的笑意。
“是你啊,研磨。”
他低声说,声音像是掺了雨,也掺了点什么别的,说不上来的东西。
我站在他面前,喘着气,雨伞高高撑着,却根本挡不住整条街的风。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我们对看着——谁都没开口。
雨点砸在伞面上,发出规律却烦躁的声响,仿佛整个世界都暂时退到了远处,只剩下他那双湿透的眼睛,与我视线相接。
我不确定他刚刚哭过没有,但那个眼神里,像是藏着某种快要溢出来的东西,只是他努力撑住了。
我走过去,抓住他的手。
掌心一碰上的瞬间,我下意识地顿了一下——不是因为犹豫,而是因为那温度。
……冷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石头。
我手指都冻得有些发麻了,他居然还能比我更冷。
“研磨,我——”
“闭嘴。”
我头也没回,拽着他的手朝家的方向走。下雨天说话只会加速热量流失,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让他的处境更加危险。
他顺着我的力道往前走,但我能感觉到,越靠近家,他的脚步就越慢,像是鞋底被水泡软了,踩在地上拖泥带水。
我想了想,到了岔路口,径直把他拉进了我家门口。反正钥匙在我口袋里,方向自然也我说了算。
“……你家?”他的声音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爸妈出门了,现在大概还被困在卖场。”我掏出钥匙,按下门把,“没人。”
他在我身后小小地说了声:“打扰了。”
玄关的灯光一亮,我们俩的影子就落在地垫上。雨水一滴一滴从我们身上落下,湿透的衣角紧贴着腿,发出闷闷的水响。
我把伞丢进伞桶,随手甩掉脚上的拖鞋,一把拽住他还在犹豫不决的手腕。
“等等、让我先擦干——”
“进来擦。”
我懒得听他那一堆有的没的,直接把人拉进了浴室。
“站这等着。”我说完,转身出了门。
我从衣柜里拿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是我最宽松的那套,还有两条毛巾,一条擦头一条擦身体,顺手又从置物架上扯下一双新袜子。
回来时他还站在那里,像个被训斥的小学生,脚边是一滩滴水的地板。
“热水我开了,浴缸放太慢,先冲澡,等冲完水差不多也放满了。”我把衣服塞进他手里。
“脱下来的衣服丢脏衣篮,晚点我会洗。”
他接过去,低头看着那堆衣物,神情像是要被这点善意压垮了一样。
“……果然,还是太麻烦你了。”他语气轻得像泡泡,“我自己回家洗也可以……”
我听不下去了。
——明明都已经被淋成这样了,还在逞强什么。
我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地伸手去扯他衣服的下摆。
“哎、等——研磨你干嘛!”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忙脚乱地捂住自己衣服,“我自己来啦我自己来——”
“你不脱我就帮你脱。”我恶狠狠地说着,继续去扯。
我们像两只在浴室里打架的浣熊,一个胡乱抓,一个拼命抵抗。水还在哗哗地流,混着他呼吸的声音和我拉扯衣料的声音,一片混乱。
他毕竟还是力气大一点,防守得有点效果,但我也没打算真的把他扒光,只是气他这种拧巴。
“研、研磨你这是干嘛……”他边躲边喊,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瞪了一眼。
“你只能在这里洗。没有其他选项。”
我语气平稳,带着点冷冰冰的强硬。他抬头,看了我两秒,忽然就不挣扎了。
“……知道了。”他说,声音低低的,笑了笑。
这次的笑不再勉强,也不再遮掩,看得出来是真的放下了点什么。
我点点头,转身准备走出去,手已经搭上门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