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依旧靠在门边,没有离开。
浴室里很安静,只有水轻轻晃动的声音。我靠在浴缸边缘,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融化。
脑子里很乱,妈妈离开的画面,爸爸沉默的脸,还有我自己那无法说出口的选择……纷乱的影像反复播放。
但奇怪的是,只要一想到研磨就在这道门的不远处,陪着我,那份混乱和恐慌,似乎就能被暂时压下去一些。
这份沉默的陪伴,和浴缸里温暖的水温一起,如同形成了一层保护膜,缓慢地、却又坚定地,渗透进我冰冷僵硬的心里。
……
洗完澡,换上研磨那身明显小了一号的干净睡衣,头发也吹得半干,整个人总算感觉活了过来。他递给我一杯热牛奶,我默默地接过来喝完。
回到他房间,他很自然地坐到电脑桌前,没有给我施加压力。
“今天想玩哪款?”我走到床边坐下,试图用和平时一样的、轻松的语气开口,打破这有些过分安静的气氛。
他没回头,也没有回答。
“……好吧,我知道,平时都是让你先选。”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自说自话,“那今天我来挑……”
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转过椅子,面对着我。那双金色的猫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平静地看着我,眼神却锐利得,要把我心里那些试图隐藏的东西全都勾出来。
他什么都没说,就只是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脸上的笑容也快要挂不住了。我移开视线,假装去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衣角。
“……知道啦,”最终,我还是败下阵来,放弃伪装,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察觉到的颓然,“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大半夜跑出去淋雨,对吧?”
我抬起头,强行扯出一个笑容,想用惯用的方式蒙混过关:“训练啊!我最近看到一篇报道,说是在暴雨里跑步能锻炼意志力,还能……”
“嘭!”
没等我说完,一只拳头就带着毫不留情的力道,捶在了我的胸口上。
力道不算特别重,但那突如其来的冲击还是让我吃痛地捂住了胸口,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研磨你干嘛?!很痛欸!”
“你要是现在不说,”他盯着我,眼神冷得像外面的雨水,“就别再跟我说话了。”
说完,他转回身去,拿起桌上的掌机,开机,低头,屏幕的光映亮他专注的侧脸。他不再看我,仿佛我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房间里只剩下掌机发出的细微电子音,还有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
身后的安静,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我无所适从。
我看着他那个拒绝沟通的背影,心里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彻底崩塌了。
我原本以为,我可以像平时一样,用玩笑和插科打诨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但他这次,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良久。
久到我以为他真的不会再理我了。
我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干涩、近乎耳语的声音开口:
“……我爸妈,离婚了。”
他的手指在按键上停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死一般的寂静中,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早上,家里没人了。”
我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
“……是不是我的错?”
“……抱歉。”
床垫轻轻动了一下,是他放下了掌机。我没敢回头。
我听见他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去。
心,逐渐沉了下去。
果然……还是给他造成困扰了吧。这种沉重的事情,谁会想听呢。
“今天……谢谢你照顾我,研磨。”我低着头,声音闷闷的,“衣服我会洗干净还你……”
手已经搭上了门把。
“那,我就先——”
“……至少,”一个安静的、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打断了我,“你还有我啊。”
至少你还有我啊。
那句话,如同投入冰冷湖心的小石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雨声和我脑子里混乱的嗡鸣,准确无误地落在了我心脏最柔软、也最冰冷的地方。
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荡漾开来。
我所有未出口的话,所有僵硬的动作,都凝固了。
我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甚至不敢回头。眼眶猛地一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说什么?
不是安慰,不是说教,不是分析谁对谁错……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一个我在此刻混乱、恐慌、觉得自己可能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最需要、也最不敢奢望的事实。
我死死地咬着牙,拼命抑制着喉咙口的哽咽,怕一回头,就会被他看到我现在这副丢脸到极点的样子。
就在这时,我听见他起身的声音,然后是赤脚踩在地板上的轻微脚步声。他似乎在我身后站定了一会儿。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没什么起伏的平淡,像是在分析某个游戏关卡的机制,冷静地解构着大人世界的麻烦逻辑、选择的重量,以及……把本不该由我承担的责任,轻轻地从我身上剥离。
我没有完全听清所有的话,但那份异乎寻常的冷静和条理清晰的分析,以及最后那句清晰地、不带任何情绪色彩地落下的——“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这句话,如同钥匙,轻轻打开了我心里某个因为自责和内疚而紧锁的角落。
一只带着微凉体温的手,轻柔地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浑身一僵,却没有挣脱。
“……回床上。”他说。
我任由他牵引着,一步一步,挪回床边,然后坐下。他的手还停留在我的手腕上,没有松开。那微凉的指尖,因为沾染了我的体温,似乎也变得暖和了一些。
我低着头,看着我们交握的地方,视线被不断涌出的泪水模糊成一片。我努力想稳住呼吸,想装作若无其事,但肩膀却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小黑。”他轻声叫了我一声。
我猛地摇了摇头,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副样子。
但这个动作,却像是信号,彻底冲垮了我一直强撑着的堤坝。
下一秒,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就扑进了他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他撞倒。
我紧紧抓住他单薄的肩膀,把脸深深地埋进他带着皂香和体温的颈窝里,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像个终于迷路、再也撑不住的孩子。
“呜……哇啊啊——!”
压抑了整晚、甚至可能更久的委屈、恐惧、迷茫和痛苦,在此刻化作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也像是要灼伤我自己。
就在我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时候,耳边传来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没事。”
他顿了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你撑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的手,有些生涩地、一下一下地,轻柔地拍着我的后背。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这样一个笨拙的安抚动作,却像某种许可信号,瞬间击溃了我最后残存的、名为“坚强”的硬壳,让我哭得更凶、更彻底了。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可以尽情软弱的港湾。
我紧紧地抱着他,感受着他瘦削却异常可靠的支撑。他的额头抵在我锁骨下方,呼吸有些急促,但环抱着我的手臂却很稳。
在这个怀抱里,我一边无法控制地痛哭流涕,一边却又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眼前这个家伙,这个总是安安静静地打着游戏、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甚至有点怕麻烦的玩伴……
他其实……什么都懂。
在我因为胜利而得意忘形的时候,他会用一句淡淡的话点醒我。在我因为挫败而迁怒于他的时候,他会沉默,却又在我最需要的时候重新出现。
在我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一无所有、狼狈不堪的时候,他没有多问,没有评判,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你不是一个人。
他总是这样,用他独有的、不动声色的方式,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予我最精准的支撑和慰藉。这份支撑,比任何华丽的辞藻和刻意的安慰,都更能抚平我内心的伤口。
这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他居然……这么会照顾我的情绪。
“你做得很好。”他又在我耳边低声说,手掌覆上我的后脑勺,轻轻揉着我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温柔,“真的……辛苦你了,小黑。”
“以后在我面前,”他的声音更轻了,像一个承诺,“不必装得这么坚强了,好吗?”
这句话像是一道咒语,彻底解开了我最后那点名为“逞强”的束缚。我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埋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十几年来积攒的所有委屈和不安,都在这个夜晚,在这个人的面前,彻底释放干净。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直到最后,眼泪流干了,力气也耗尽了,身体像被抽空了一样,沉重得无法动弹。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只剩下窗外持续的雨声,和他怀抱里让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
我最后只是无意识地、像寻求温暖的小动物一样,往他怀里蹭了蹭,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知觉,沉沉睡去。
在坠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他似乎又轻声地对我说了一次——
“……至少,你还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