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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铁锈沉沙(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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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自己去看看,也许能知道更多。”唐凛之淡然地抛出一个诱惑。

杨飞白把视线移回唐凛之身上,突然意识到,唐凛之大大方方在他面前两次现身,恐怕是告诉他:只要他接了唐凛之的橄榄枝,唐凛之立刻就能带自己离开吴县。

只要他接了唐凛之“谋逆唐家”的橄榄枝。

但唐家关他杨飞白什么事?

唐凛之又把自己的话意重复了一遍:“有些事,自己去看看,比听别人转述要踏实得多。”

这就不仅是说叶家金鳞船的事了。杨飞白知道自己刚刚焦急什么,差点问出口的是什么。“我虽自负有些本事,但毕竟是江湖人,从未涉足过朝廷的事,杨家的情况,除了江湖中的动向,旁得也不太清楚。”唐凛之诚意满满,将一根竹管放到桌上,“目前只有这些。”

杨飞白没有动,回想起那个做峡州郡守的远房叔父,他记得对方,逢年过节这个叔父难得回来,每次回来长辈们都很高兴。他会送自己的兄弟们几副好字画,都是三峡一带的山水,或是有感而发的诗作。这叔父颇有才情,却对官场较淡薄,所以在峡州呆了十四年都不曾高升,反而在那里安身立命。

他其实与这位叔父有交情,曾与这位叔父畅谈过,也曾以这位叔父为榜样……

杨飞白止住了念头,将注意力挪回面前的唐凛之。唐凛之正等着他的答复。他说:“我在吴县做得好好的,暂时不想动。何况还有很多事没做完,”他指指隔壁书房,透过窗户都能看见堆积如山的卷册,“总得有始有终。”

“你倒是很耐得住性子。”他听到唐凛之对他的借口不以为然:“这吴县,有你没你,都不会毁了。倒是吴县之外,需要你崭露头角好好施为。你已成人,你的父兄却一直拘着你,显然是大材小用了。”

“妄言他人家事,你太不谨慎了。”杨飞白皱起眉来,就想下逐客令,唐凛之抢白:“但我知道,明明你更喜欢,也更适合行走江湖的,却因为家族的规划和决定,只能被困在这小小的县里做着自己不情愿的事,还要断绝和江湖上朋友的往来,实在……”

“用不着你可怜。” 杨飞白冷笑,抬手做了送客的手势。

唐凛之稍稍加快了语速:“不是可怜你。我有渠道,你有人脉,为何不能互利互惠?你已认识唐四四,以后就由他负责与你联系,做你的耳目。唐四四为人耿直,心眼比较少,所以到现在都还没获得自己的名字……”

杨飞白打断他:“你很急着要我的人脉?”

“自然。”

杨飞白沉默下来。他不是不动心,只是他对唐凛之实在不算知根知底。唐家人诡秘的印象和唐凛之鬼才的名声他听得太久了,总觉得和唐家人合作不放心——何况干的是谋逆唐家这种事。唐家与杨家同在世家之列多年,虽不如杨叶两家关系紧密,但也往来甚多。两家离得还远,远无大仇,近无大怨。这件事风险太大了。

唐凛之看着他的表情,确认了一件事:“你不想帮我谋逆唐家,但也的确需要我的情报渠道。”

杨飞白坦然:“自然。”

唐凛之想了想,再下一记猛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没有生在世家。”

杨飞白一下将呼吸放轻了。他记得自己在日记里写过这句话:若我并非世家子。他曾愤懑地写下这句话,畅想自己游历江湖的人生。他后悔乖巧地跟着杨总管来吴县,特别是最近,处处发现自己被圈禁在吴县的痕迹,还总感到琐事缠足不得脱身的疲惫。这将天地都划进来的大牢笼只让他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杨飞白笑了一声,满是自嘲:“你自顾不暇,还来管我自由与否?”

“于你也不是全然无关的事。我最初就说过,先逆反唐家,再颠覆这不合理的世家。”唐凛之舔了舔嘴唇,“唐家只是世家中最不合理的一个,但其它世家就样样都好吗?柳家内部被族老、家老把持,年轻人要想出人头地,只能跟着这些把持大权的老顽固混资历,为了过得好,还要做牛做马,时常连命都不是自己说了算;你杨家的情况你自己清楚,我也不班门弄斧了;至于那叶家,你别看叶相羽天真无邪的模样,真当他叶家是温柔的地方吗?”唐凛之想到了什么,冷笑起来:“他们对自己人的确不错,但对外人呢?你可知叶家本家之外还有无数分家旁支,有的的确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有的却是拿钱与资源捐来的。一些小门小户的武林家族为了一点立身之地,被迫和叶家合并,嫁出自己的嫡女,或者让自己的嫡子抛弃姓氏入赘,被赐下‘叶’的姓氏还要感恩戴德,举家搬迁到钱塘拱卫叶家本家而居——叶氏家大业大,但只有真正的核心才享受着最好的资源和财富。”

唐凛之的眼中闪着幽幽的光:“你以为,为什么这些人放着自己的家业不独立经营,偏要挤破脑袋进叶家?”

杨飞白沉默地看着他,他知道唐凛之一定会一吐为快。唐凛之这么告诉他:“因为叶家有各种手段,能够逼得对方没办法独立活下去。你知道洪州湛氏吗?有一支曾拥有四座瓷土矿、数家大小窑场,在当地颇有些家产,但七年前窑场炸炉,发生大火,死伤无数,湛氏因罔顾匠人性命被官府责令巨额赔偿,名声也败了,家财也散了……现在,你可以查查,这些产业姓什么?”

杨飞白记得,叶家的商队的确涉足瓷器生意,但那是好几年前才开始的。

“还有铜陵的三座矿山,鄂州的矿藏……叶家是怎么拿下的呢?”唐凛之没有讲古的意思,蜻蜓点水般地提了提,重点在后面:“还有最近,原本柳家的几座靠近太原的矿。柳奕死后,他们怎么突然就拿到手了呢?叶柳两家就算是联姻也不容易,更何况是转让事关立业根本的矿场?”

那种被蝎子叮,被毒蛇凝视的刺痛感又来了。杨飞白的手握紧成拳,平放在膝上。不知为何,他感受到唐凛之对叶家极大的恨意。

唐凛之摇了摇头:“叶家的本家看着光鲜,但很多旁支和分家却过得艰难。那都是因为本家吸血吸走了他们应得的部分。许多叶家子弟会去藏剑山庄进修,有的希望在藏剑山庄里竞争一份职务,有的出门闯荡行走江湖,希望能够出人头地。他们对外极少说自己是叶家人,而是以‘藏剑山庄弟子’自称,你道是为什么呢?”

杨飞白默不作声,喝干了自己手里的酒,又倒一杯。

唐凛之道:“你大概又要说我多管闲事,但变一唐家,就是变四家。你该想到,若唐家有大变,其它三家必受影响。”唐凛之语气笃定:“四大世家多年来联系紧密,为了保持江湖地位,明里暗里早已同气连枝:你杨家有一支脉开枝散叶到了蜀川,常年和唐氏联姻;早年藏剑山庄与叶家初立时,霸刀山庄和柳家鼎力相助,结过秦晋之好。更不要说同是江南望族,你杨家有不少亲戚与叶氏血脉相连,常常走动——对了,杨家叶家能如此家大业大,也合力做过不少事吧?”

杨飞白皱眉不说话,唐凛之劝得口干舌燥,他极少这么长篇大论。末了他道:“你若助我,则早脱牢笼。你若不助我,我也会继续行动,只是你别阻挠我。”

杨飞白问:“你可想过那些在世家中生活幸福的人,或者依仗世家制度而活的人,是否感激你的所作所为?”唐凛之反问:“谁?那些靠牺牲出生不好的人享受人生的人吗?还是那些跪在地上说‘自愿’的人?”

杨飞白想,你骂的这些人里还有我和叶相羽呢,就这样你还想要我的人脉?他刚想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却听唐凛之道:“我不讨厌你和叶相羽,我反感的是这世家。”

“受这世家的约束,无辜的人都受牵连。你和叶相羽,都逃不掉世家的枷锁。”唐凛之低语,“因贡品一事,你的父兄若被免职,你就要代替他们入朝为官,继续支撑起杨家在朝中的支柱。若更不幸一些,杨家的政敌抓住这次机会,处死了你的父兄,你就必须继承杨家家主之位……啊是了,他们为什么急着把你困在吴县学习为官之道,因为他们对你早有安排……”

原来他的存在是“以备不时之需”吗?杨飞白感到呼吸沉重。他虽然早就把自己放在纨绔弟子的位置上,但他也同样看得清楚,他父兄的责任是多么沉重。

“以为当了家主,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了吗?不,数千族人仰仗你而活,底下却还有不知感恩、觊觎家主之位的野心蠢货想要暗算你取而代之。你听说过你父亲年轻时曾经遇险的事吧?”

“那是长安的政敌……”

唐凛之突然打断他,急促道:“你看柳奕,柳奕怎么死的?”杨飞白恍惚间觉得他的眼眸红了。

“……怎么死的?”

“被柳家人暗杀的。”唐凛之突然垂下眼,不再和他对视,“如果他不生在世家,他就不用在十五岁临危受命继承家业,一边要对那些所谓的‘自家人’好,一边还要承受一个个居心叵测的‘自家人’的算计。”

杨飞白看着激动的唐凛之,脑中划过什么怪异的感觉,却没能抓住任何有用的念头。再仔细端详时,唐凛之已经恢复了平静:“世家中暗流涌动,每一个身在其中的人都身不由己。没了这束缚人的世家制度,大家都能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话语落在寂静无声的室内,空落落的。良久,杨飞白喝干了手里最后一杯酒:“我很想跟你离开,但我父兄情况未明,我不想妄动——若需要我去救,我便去救。需要我去扛,我便去扛。”他将杯盏倒扣在桌面上:“荆州的人脉,我可以给你,但只能用于你的人在蜀地和荆州之间往来。”

唐凛之满意了。他跃入浓稠的夜色之中,一下就没了踪迹。杨飞白捧起酒坛对嘴想要喝上两口,却滴酒不剩。他懊恼地放下,愣怔着。

唐凛之说,叶相羽最近去接金鳞船了。杨飞白望着门外,看着石砖地上模糊不清的月影想,但愿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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