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亮后,众人上路。杨大人哈欠连天,重方唉声叹气:“大人又熬夜了。”
叶相羽皱眉:“你为何不叫人替班?”
“睡不着,索性就守着了。”
“你想什么睡不着?”叶相羽怀疑他有什么线索藏着没说,但杨飞白却揉着眼睛道:“我忽然想起那年杨仞坑我,我帮他赢了斗蛩的比赛,明明千万叮嘱,他却禁不起诱哄,听了两句马屁便害我被那群世家弟子逮住了,告到我大哥那里,罚了十遍《论语集注》。昨夜想起,仍然气得不行……”“多久前的事了……”杨飞白放下半边袖子,含着眼泪瞅他,笑笑:“挺无聊吧,但就是睡不着。”
叶相羽转头问重方:“你家大人眼圈略大,经常熬夜?”
“熬,熬得还没规律,有时候左右没事,能睡两日,有时劳心劳力,却还能连熬三天。”重方告状,“现在写信告诉杨大公子,也没用了。”
杨飞白哼了一声:“我大哥心思更重,更是经常睡不着,他怎么管我?要怪便得怪我家这体质。”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缺眠少觉啊?”
“那时我还未做官。如今事务繁多,又责任重大,不免多想。夜间更是万千头绪奔腾,心猿意马,到了就寝时仍停歇不下。”杨飞白遮着半张脸又打了个哈欠,懒散地,少了平日青竹般的姿态,多了些少时倜傥风流的味道。
周围几人,唯叶相羽见过。
叶相羽的嘴张合了一下,摇摇头把话咽了下去。
等爬出山,回到思邛,重方拉着杨飞白的驴子住进官驿,杨大人才进了屋,就飘到床上,蒙上被子睡觉:“明日再找本地的小土司。”叶相羽看着还有两个时辰才落山的太阳,无奈道:“我出去走走。”
叶相羽刚走,杨二露出半张脸,睁开一只眼睛把罗恶勾来:“跟着他。有要紧事及时回来叫我。”
杨宿墨给他的能人帖里,是这么记罗恶的:“善腿脚功法。好包打听。”罗恶实在是个打听消息的好手。
罗恶搓搓手,兴致勃勃地走了。
叶相羽一手牵驴,身边跑着狗子。路过一个挂着蓝染土布的农家,在一架晒草药的簸箩前停下——染布用板蓝根,能入药。农家进山时,各种草药都捎带着采,可以自己备着以防万一,也可以卖掉一些补贴家用。
狗子从进镇子开始就很兴奋,这会儿咬着叶相羽的衣摆轻扯,但没扯动,便绕着他腿团团转。叶相羽被拱得有些站不稳,只好先带狗子回家。
狗嗅了嗅自家的柴门,鼻子顶着把柴门拱开,径直进去。叶相羽喊了两声“老伯”,没人应,就将驴带进矮棚拴好。狗早不知奔到家里什么地方去了。
叶相羽又回到那家兼卖草药的农家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把当家的妇人叫出来:“有安神的草药吗?”
“夜交藤,回心草。你要什么?”
“对付晚上睡不着。”
“那就夜交藤。一次一指节,睡前煎汤喝。”
叶相羽回到街上,不知为何,狗子又“哒哒”跑过来,后腿直立,蹦着叼他胳膊。叶相羽便换只手拎草药包:“不是吃的。”
狗子蹦了三五回无果,耷拉着耳朵挡在他脚前。叶相羽跨了过去,后摆被狗一扯,他往回拽:“松开,你怎么不在家呆着?”
狗低着头嗅,边嗅边看他,走出一段路,又回来扯他。
叶相羽终于明白了:狗要他跟着找老伯。
他们穿过丝瓜架和花架,走过好几棵百年老树,弯过破败荒废的破屋,跨过落在溪流正中的石板,他们出了村,但没进山,狗找到了被半个山崖的薜荔遮盖住的山洞,往里瞧,隐约有光,地上有人。
老伯打草的筐子倒在边上,滚了一地的薜荔果子太小,被踩烂了一些。人倒在更深一些的地方,昏暗间看不清状况。
狗颤抖着。因为里面还有三个人。
叶相羽沉下脸,把药包挂在狗脖子上,剑出鞘,轻轻摸进洞里。他融进了山壁的暗处,黑沉沉的影子都混在三支火把的光影外。
“会武功?会自家调理好?你哄哪个咯?为了多要钱,你连这种鬼话都敢扯!”这人调门高,语气急。
“长歌门,晓得噻?你懂个铲铲。毒药已经莫得用了。何况他身边还有辨药毒的能人,真要彻底整残,就得我亲手砍翻他,你们还急得很,当然得加钱咯。”回答的人嗓音很低,不急不徐地,却惹得对方更加急切。
“你不是还有嘿厉害的暗器嘛?你不会是为了多要点钱,故意把难处说得嘿大吧?”
“你个瓜娃子……老子为啥子要在这儿跟你磨嘴皮子嘛?”
“你说哪个憨嘛!我出大头我不得跟你掰扯清楚咯?”说话人激动起来,身上叮当的银饰反射出微光,晃得厉害。
“莫得钱请我做啥子……江湖上为钱烧杀抢掠的多得很。”
突然一声扇子展开的“哗啦”响声,争吵的两人静了静,扭头看向火把后方照不到的黑影里。那是个穿着暗青文人袍子的男人,握着把折扇,袍子宽松,看不出是胖是瘦,声音含糊,说的官话,在黑暗中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加钱可以,但你得保证人彻底残废了——不然我们找唐门的意义在哪里?”
暗处,叶相羽纹丝不动,手中的剑刃根本不反出一丝光来。
洞口吹进一阵风,火把的光摇曳地更激烈些,印在那文士的袍子上,那袍子的暗纹犹如鬼影,显得他越发诡异莫测。唐门始终在暗处不为所动,闻言冷笑一声:“你们先商量好哪个出钱——钱到位,自然让他生活不能自理,做不到,我也不消做生意咯,脑壳给你们。”
和唐门争吵的男人右手包左手,捏了捏,转向文士时不由得微微含胸,降低了调门对文士说话:“大人,帮帮忙吧,我已经出了大头,说好一起分担的……”
“我没分担吗?第一次的定金可是我付的。”扇子“刷”地收起,又很快打开,“村长,你这般讨价还价,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要回盐井啊……”
“要,要啊!这不是因为姓杨个龟儿子,我才……”那人想到什么,呼吸急促起来,胸口深深起伏两下,“我只是掺了点灰在盐里,就少那点分量,他拿着几张烂纸过来坑走我好些钱,真是鬼火戳得很!”咬牙切齿地,他啐了一口,脚使劲碾,恨不能刮薄层地皮,“之前杨家收盐的都睁只眼闭只眼,他一来就摆谱,还耍官威……”
扇子“啪嗒”合上:“等他瘫在床上,你想怎样都行。眼下的事你还谈不谈?”
“……真嘞没得多咯,大人,加钱的部分我只能出一半。你之前买我嘞盐,现在也要他死,我们关系恁个好。这事不能光是我出钱出力嘛。”
洞里一时没了声音。然后那文士凑近唐门极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那唐门道:“事成后三日内把账结清咯。过了时间,老子会亲自来要你们嘞命。
“还有,‘千金买命,买断两清’,事后莫要突然黄鼠狼给鸡哭丧,假惺惺地抓我给杨家交代。杨飞白那个大哥是不好对付,但也记到起,老子手头也管着些你们见不得光嘞东西。”
村长小声地咕噜着骂了几句本族话,才问:“他大哥什么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