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云嗣像往常一样醒来,天已经出现一点亮色,他准备出门找个地方禅坐,却被门外的景惊得一时挪不开眼,一棵巨大的丹桂树…树形粗壮笔直,伸手就能触碰低端的叶子,但树冠最高处却已经超过了房檐,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头,枝头已经有一些桂花含苞待放。看枝繁叶茂之态,今年定是会繁花似锦。
云嗣跃上一个树的分□□分支也很结实,刚好可以容纳一个人。
他往四周看,周围都被茂密的叶子遮挡,是一个禅坐的绝佳之地。
很快,他就进入了虚妄止境中。
依旧是高耸入云的石峰,他还是一个石像,尚存一点听力。
那人呢?
云嗣尽力地打开五感,仍旧一无所获。他努力听得更远,仿佛在峭壁上,出现了那人的呼吸声,他听着那人一点一点靠近,直到脚步声停在了他跟前。
然后听见那人气喘吁吁,兴致昂扬的道:“宋宋。”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喏,你看,我给你带了花,崖上采的。”应该是那人举着花在他眼前晃悠。
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唉,可惜了,刚才上来的时候太匆忙,有几支已经断了。下次我注意点。”
然后接着听到那人咕咚咕咚喝水,过了半晌,那人又道:“已经三千六百多天了,你还不醒么。”语调有些沮丧。
“三千六百多天?”
紧接着听见拧帕子,和水滴落到地上的声音,然后就感觉脸上多了一些冰冰凉凉的摩擦感,那人用湿帕子再擦拭这尊石像?等等?!这是…触觉?
云嗣内心又惊又喜,只感觉那人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仔细擦拭他这具石像,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
原以为在这虚妄止境,他将永远成为一尊石像,谁知今天第二次进入,就直接打开了触觉,那下一步,是不是就应该是嗅觉和味觉还有视觉…
“这顺序,像极了人类婴童五感发育的顺序,那人说已经过去了三千多天,按照地球上一年等于三百六十五天,难道这时的我才十岁?”等等,人类…地球…什么意思啊这到底!
任他一个石像在这山巅之上呐喊,都没有人能回答他这些问题。
这些想法认知只是一瞬间,那些破口而出的新奇词汇,这具冰冷的石像,和这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以及千里迢迢寻他的那人,都在提醒着他,这虚妄止境,并不虚妄,甚至是比醒来后的世间万物更加真实的存在。
那人仔细地将他全身连指缝都给擦拭了一遍,全凭刚刚恢复的触感,这会儿浑身都在发痒。还好自己只是一个看不见的石像,不然定会原地打洞钻进去藏起来。
感觉那人收起了帕子,又抱了抱他,透过石头表面带来的摩擦感,
“这感觉…第一次那人也这样抱过我。”
宽大的臂膀,下巴抵着他的头,浅浅的呼吸声,全身散着温热感,“原来被他抱进怀里是这样的感觉,好温暖的胸膛”
一阵风将耳边的树叶吹得窸窣作响,一阵接着一阵,云嗣离开虚妄止境,缓缓睁开眼,树下和骞正等着他,两人相视一笑。
和骞伸出双手,道:“跳下来,我接着你。”云嗣连动作都没换,直接往侧边倒去,被和骞稳稳接住。
他们二人早饭后准备外出,刚好遇上回来的惊秋,据他所说,昨夜城中应该又死了两个孩子,今早下山的时候,正遇到那孩子的家人准备下葬,但下葬时,仅用一个纸扎的小人来代替那小孩入土,问起其原因,他的家人告知,小孩生前得了急症,上吐下泻,药石无功,他的肉身献给了土地神仙,所以用纸人贴上小孩的生辰八字和忌日来入土为安。
“尸骨无存?”和骞和惊秋在马车外,“小孩生了病,求神许愿尚能理解,可为何还要献身给土地神仙?”
和骞察觉到此事定没有表面看到的那样简单,而这几人共同之处,都与那土地神仙相关联:“惊秋,你去一趟土地庙,看看有何蹊跷之处,我和云嗣去医馆。”
“是。主子。”惊秋领命准备上马,又被和骞叫住“回来,你且先去换身好行动的衣裳再去。”
这才注意到,惊秋一早出门穿的是一身长袍,要是遇到什么危险,确实不好脱身。
和骞上了马车,瞧见云嗣一直盯着惊秋离去的方向,和骞看他微微出神若有所思,刚才的谈话没有避着云嗣,以为是他察觉到了什么,问道:“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云嗣转头朝他微微一笑,道:“没有,和大人如此安排必有一定道理。”
安排什么?还什么都没做呢,只不过就是让惊秋去土地庙…
和骞恍然大悟,盯着云嗣笑而不语,缓缓道:“我怎么闻见一股子酸味啊…”
云嗣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他的意思,突然认真起来:“你难道就不问问惊秋为什么一大早出去么?”
和骞仔细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就闷着声音说:“嗯…惊秋他一个大男人,手脚都长在他身上,我管他做什么。”
云嗣恨铁不成钢的踢了他一脚,和骞佯装痛苦说自己腿断了,自导自演了一会儿见云嗣不上套,就正经说道:“他叫我一声主子,自然不会背叛我。不过就算背叛了我也没有关系,都是卖命的事,谁也说不准谁比谁先死。”说完还朝云嗣痴痴一笑。
云嗣蹙着眉头问:“你早知道,为何不直接挑明。既然大家各有所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是更好吗?”
和骞哀叹了一声,将双手枕在头下靠着轿子,随着轿子颠簸一晃一晃的,缓缓道:“要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干净纯粹,我也不至于…”
云嗣正听着不至于什么就突然没了声音,靠过去一瞧才发现和骞已经闭着双眼睡着了。
云嗣:“…”定是昨夜没有好好睡觉。
云嗣知道这件事还是云承偷摸告诉他的,那是他们还在容水村的时候,云承有一天早上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准备出门看见惊秋鬼鬼祟祟摸出门去,惊秋在他们面前向来是光明正大的,讲话也从不避着他们。云承只是觉事蹊跷,一路跟踪惊秋到容水村江边芦苇丛里,那芦苇丛比人还高,晨风从间隙掠过惊起几只鸟,其中一只鸟却略有不同,云承认得,那是一只信鸽。
他在给谁传递消息?
云承自是想不通的,于是回去告诉了云嗣,想知道是否是和骞所指派的。
而也是那一天早上,惊秋在河道边发现了夕瑶母女。
云嗣将车窗帘子拉好,又让车夫慢些走,到城里医馆的时候,都已接近午时,半个时辰的路,走了快两个时辰。
坴正茹见到和骞来了屁颠屁颠的跑去招待,午时日头正盛,在外面站一会儿就会全身冒汗,和骞坐到椅子上坴正茹给他摇了半天扇子,给和骞和云嗣端了一碗酸梅汤,是冰镇过的,这时候喝最是解渴,云嗣喝完了一碗又要了一碗,这是第三碗了,一个劲儿说这酸梅汤当真是琼浆玉液甘甜可口。和骞在一旁看着他一举一动,什么时候开始喜酸的…
和骞歇好了,便问起了坴正茹那天晚上的情况,还让坴正茹拿来了这几日所有小孩就诊的病案和留存药方,仔细一一核对后发现,这几日只有云承在的那一晚的小孩症状几乎一致,看诊的大夫不同,所批的急症也不一样,但药方却大同小异,其中有一份落笔是浣乌霜:上吐下泻,呕逆而闷乱,手足厥冷,面色苍白,脉细弱无力,乃厥脱之症。
厥脱之症来时猛烈且异常危险,一般如果有会医术之人都可提前预防,普通人则很难辨别,大致原因是人体在大量失血失水或者受到强有力的刺激就会有厥脱的症状。
和骞将这份病案递给云嗣,云嗣看过一遍说道:“昨日我们上山遇见那两个老人,说他的孙女在家上吐下泻十余次…跟这份病案倒是一致。”
和骞拿过坴正茹手里的扇子,给云嗣扇了起来,问道:“嗯…说得不错,还有呢?”
云嗣又拿起旁边的药方看了一眼,道:“还有…他们去土地庙请过愿,既然都去请过愿,为何他的孙女没有被献身?”云嗣又想起那两个老人独自上山的目的,是去无涯山土地庙还他孙女活过来的愿望。
和骞点点头,又问:“还有吗?”
云嗣认真端详了其他几分病案,其中有一人是医馆齐渊大夫落笔的,大致写到病患良儿已经病入膏肓无药方可治。“这位叫良儿的病患你可还记得?”云嗣抬头将病案递给坴正茹问道。
坴正茹歪头想了想,道:“良儿…哦记得记得,就是那晚云承小师父让与位置的那位,我记得…她是她爷爷抱着来的,这里面症状最严重的就属她了。”
云嗣道:“那为何良儿又突然活过来了呢?”
和骞手中的扇子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嗯…你说得在理,既然如此,那我们就…”
坴正茹和云嗣一本正经地听他接下来的打算,他却道:“我们就先去吃饭吧,我饿了…”然后一脸可怜兮兮样看着云嗣。
云嗣摇摇头笑而不语,任由和骞拉着他往外走,坴正茹像是见到什么秘密似的,用双手捂着眼睛非礼勿视不敢再继续盯着看,但是欣喜却从嘴巴里溜出来…脸上的褶子便又多了几道。
他们步行穿过医馆所在的巷子,巷子两边都有香樟树木替他们遮挡毒辣的太阳,巷子尽头有一处不大的酒馆,这会儿午时还未过,酒馆依然嘈杂,小二找了一处挨着窗边的雅座,雅座连着大堂,大堂里有几些个汉子,其中一人同他同桌的人小声道:“哎,你们听说了吗,那土地庙又开始吃孩子了。”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昨晚儿我隔壁的李老太爷他们家孩子就没回来,他们家三代单传,那孩子,就那样了。唉…”
“可不是嘛,这些天前后那么多孩子没有回来,到底是人吃人还是神吃人,谁说得清楚呢!”
“嘘嘘嘘…这话可不兴说,你到底是不要命咯,”
那人才知说错了话连忙捂住嘴,四处张望,生怕是有心人听了去,其他几人也因此不作声,自顾自地吃起了桌上的菜。
云嗣也跟和骞使了一个眼色,是想他赶紧吃了走,这里人多口杂,有事也不好详谈。
谁知和骞竟然直接站起来去了大堂,拧着那把玉色长剑,直接将刚才说错话那人往桌子上一扣,其他几人闻言色变纷纷后退跑得没了影子,被扣着那人吓得死闭着眼连忙道:“官爷饶命啊,小人心直口快,说错了话,还望官爷开恩呐!”
和骞厉声道:“你是如何得知不是神仙所为!”,然后又把人往死里压了一压,只留有一口气掉着回话:“官爷…饶命…我也是道听途说,胡乱说的,前几日…在拍卖行…听…听一个小兄弟吃酒时说的…”
和骞继续问:“那人姓甚名谁,是何职位,家住何处!”
那人就在断气的边缘,整个脸被憋的通红,痛苦难忍道:“叫…叫李大海…是拍卖行跑堂端茶递水的杂役,家…住…”还没说出家住哪里,人就直接晕过去了。
云嗣见状赶忙过去探了那人的鼻息,呼吸尚存,在那人面前丢了一块碎银子,就拉着和骞直接溜了。
街道人来人往,云嗣只好把人往巷子里带,和骞不明所以跟在后面,话都没问完就被云嗣扯着出来了,在后面嚷嚷道:“他还没说完呢,现在是他晕了,就算是死了也得把话说完了再死。”
云嗣连手带人把和骞扯到面前背靠着墙,“是是是,你厉害,和大人最厉害了…”
和骞知道那语气也不像是在夸他,撇了撇嘴。
云嗣温声道:“那人一看也就是寻常百姓,茶余饭后有个闲心思也实属人之常情,你若这样直接上去行凶扣人,还给人家弄晕了,这案子只怕查起来更难。”
酒馆人多眼杂,什么人都有,本来大家对此事就有所怀疑,这样打草惊蛇,对方必定会将证据铲除干净,死的人就更多。
和骞连忙陪着笑脸,道:“我这不是看你着急嘛,你一会儿神色紧张,一会儿又对我挤眉弄眼的…我以为,你直接让我上去拿人呢…”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笑笑…
云嗣道:“…总之往后对平常百姓不要这样蛮横。”平常百姓命如草芥,是人人都可以欺压的对象。
和骞看他若有所思,也从中明白,仁爱之心不能只是宣之于口,还要言出必行敢作敢为。
和骞将脸凑近打趣道:“那我不对别人凶,难道要对你凶啊…”
云嗣摇摇头转身就走,心想这人又要开始耍无赖。
和骞追上去,将手搭在云嗣的肩膀,被云嗣拿开。他又将手放到云嗣头上,又被云嗣躲开说和尚的头不能随便摸。和骞又开始无赖起来,问那可以摸哪里,云嗣不答快走了几步拉开了距离…
在医馆看病案的时候,和骞将良儿的大概住址记了下来,这会儿一家一家询问,终于问了一户人家给他们指了地方,那是一处难民聚集地,是属于当地流民或者孤寡老人流离失所的孤儿的居所。
说宅子也不像是宅子,因为东边塌了一处,但看建筑形态,确实跟当地富豪所住的宅子有些相似。
但一眼望去院子里晒满了衣物,已经找不到这处宅子原本的路,角落里堆着各种奇怪的杂物,斗笠蓑衣与鞋袜放在一处,蔬菜与一些剩菜残根放在一处…
他们看了一圈,一个人都没有…
和骞将云嗣拉到他身后,一手按住刀柄,两人就这样在晒满衣物的院子里穿梭。
直到上了台阶,看到一间房,房门紧闭,但未上锁,和骞本想直接破门而入,想起刚才云嗣的一番言辞,改为了轻轻扣门,朝里面问道:“请问有人吗?”里面应了一声问:“咳咳…谁啊?”
片刻后,里面的人来开了一个门缝,挤出一个脑袋出来,眼下挂着两个大大的发黑的眼袋,花白的头发乱中有序的束起,正打量着和骞他们。再片刻后,那人欣喜道:“原来是公子!”和骞还一脸懵,云嗣就先行了一礼问候道:“老人家,好久不见。”
听到他叫老人家,和骞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他们要找的人,良儿的爷爷!
那老头把头重新收回去又捯饬了一下门闩,门重新从里面打开,和骞往里面瞟了一眼,屋里的大致情形被唯一的一盏灯暴露在眼下,只见一张桌子,三把椅子,一张拉着围幔的床就是全部了。
那老头看见身份尊贵的两位客人,又撇了撇屋内,实在不好意思请人进屋。便索性站到门外说起了话,那老头是良儿的爷爷,叫周旅,和孙女良儿还有结发妻子兰信芳相依为命,是玻州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世代为农,儿子年轻时因寒门出身仕途不顺,在外自缢而亡尸骨无存,儿媳孙氏外出寻夫也下落不明。家中的田地祖宅都被官家强行征用霸占,才住到这里。
交代了这么多,也没有见这两位贵客要走的意思,在这样的地方居住,不愿意被任何人盯上,只能苟且偷生。
和骞看了一眼其他屋子,仿佛有千万只耳朵在贴墙偷听他们的动静。也索性直接走向屋内,在唯一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周旅起了一身冷汗,颤颤巍巍跟人进屋后关上了门。
这是还要他说出更多事情的意思。
他躬着身道:“两位大人,您们有什么事情您尽管问吧。”
云嗣彬彬有礼上前去扶起周旅,有把他安置到凳子上坐下:“不着急老人家,慢慢说。”
和骞显然不习惯这样与人问话,虽如坐针毡但也异常克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因为事务司的名头比什么都好使,是一把悬在杀人者头上的刀。
“老人家,那日我师弟与你相遇在医馆,可否将良儿那日的情况再仔细与和大人再说一遍。”云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周旅:“大师严重了。那日与小师父相遇实乃良儿命不该绝,若再晚一步问诊,可能命不保矣。”他又准备起身对云嗣行礼,被云嗣按下。
周旅继续道:“我们一家三口生活在这样腌臜的环境中,生病乃是常事,春又生医馆只要见着我们看病 ,不止不要药费还会多抓上几副防止风寒感染的药。只是那次良儿病来得蹊跷,这几日我也听说,很多孩子都得了跟良儿一样的怪病,而且病的时间差不多也在同一个时辰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