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骞大致是听到蹊跷两个字,瞬时来了一点兴致,以前只看结果和只听重点可没有这样的机会在这儿听人废话。心道这老头也果然是个聪明人,几句话就说到了点子,所以他顺着话问:“有何蹊跷?”
周旅看了一眼和骞,继续道:“不瞒大人,生病前几日,良儿曾和她的玩伴一起去过县令府中。究竟是哪一日我不记得了,我和她奶奶整日都在忙农活,实在有对她疏于管教。”
和骞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知她曾去过县令府?”
周旅:“她病的第一日,就上吐下泻了好几次,我本以为就是平常吃坏了肚子,去找隔壁的李二家借一点止泻的药,才得知他儿子李三也上吐下泻,李二逼问之下他才说出和几个孩子去了县令偷吃当日宴席被丢掉的残羹。”
说到这儿周旅突然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县令府中宴请当地乡绅富豪那日!”
一个人空口无凭,证人的言辞也需要多方求证验明真相。
云嗣问:“那李三呢?现在何处?”
周旅摇摇头,叹息道:“哎…昨儿死了,今早就下葬了!”
看来那在酒馆“不要命”之人说得不错,李三就是李家三代单传的独苗。
但现在死无对证。
云嗣又问:“老人家,你刚才说,除了良儿和李三,你还知道有其他孩子有一样的症状,你可都认识?”
周旅刚从悲痛中缓过来,仿佛又陷入了更深的悲痛中,他道:“认识…可…他们也都在前后那几日,相继死了。”说完用袖角擦了擦眼角的泪。
听到这个消息云嗣有些失落,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而和骞却毫不意外,一脸平静仿佛对周旅的话未卜先知。
和骞问:“老人家,我来时听传闻说那些孩子都是被土地庙吃了的?所以尸骨无存,下葬时都用纸人代替,那土地庙果真如此神奇?”
周旅有些激动地道:“什么神奇不神奇,能保佑大家平平安安的才是好神仙,像这样吃人的应该是鬼神才对!”
和骞:“愿闻其详。”
周旅语气缓了些,叹息道:“我们这儿大约三年前开始流传着一个传说,家中要是有得了重病且无药可医的孩子,家里人便会带着病重之人上土地庙请愿,把孩子放到棺材里,再独自放在庙中,做出被家人丢弃之情形,土地神仙看了生了怜悯之心,便会下凡施法救治。第二日家里人再次上山去接,如果孩子和棺材依然在庙中,就说明病已无大碍便可接回家中。若孩子和棺材没有在庙中,乃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而作为答谢,孩子将会献此肉身,以慰神灵辛劳。”
这样荒唐的传闻和骞见怪不怪,因为对于居住在难民营的他们来说,遇事时只要求助神灵,便可消灾解难。
云嗣大致是被冲击到,此时微闭双眼手中转着念珠,一句一句念着阿弥陀佛。在原来那二十年的光阴里,他是离神最近的人,日日在神仙的眼下诵经念佛,为庸扰之人答疑解惑,从不曾听过神仙会吃人,还是骨头渣子都不剩的那种。
和骞眼睛看了一眼那床,黑紫的帷幔把床上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他又接着问:“那良儿是被神仙下凡救回来的那一个?”
周旅摇摇头,坚毅道:“不,我没有带她前去,我…独自前往的。”
和骞又看了一眼那床,依旧把里面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呼吸声都没有。
瞬间他生出一个想法,他趁周旅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一个大步上前,掀开了那帷幔。
只见一个小女孩,面色苍白,嘴唇乌紫,毫无生气平躺在床上,被各种黄色符篆贴满了全身。
周旅也反应过来,慌忙跑到床跟前,一把推开和骞,对着那具人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又迅速拉好帷幔。和骞被眼前的一幕惊呆愣在原地,又被突然推开踉跄后退了几步,云嗣正准备上前接住他,和骞就已经反应过来站直了,云嗣放下空着的双手。问道:“你没事吧。”和骞摇摇头,道“没事。”
周旅惊魂未定擦着额头的汗水,哆哆嗦嗦站在床前,朝和骞拱手行了一个大礼,道:“大人,切莫惊动良儿。”
和骞问:“她到底是死是活?”
周旅慌乱答道:“当然是活着的大人。只是…只是”
和骞怒道:“那为何给她全身贴满符篆?”
周旅吓得直接双腿跪下,含泪道:“大人,小人也有苦衷啊!”
和骞呵斥了一声:“你还不快速速招来!”
周旅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好一会儿,道:“一直以来,我自是不信那神仙救人的传闻的,且不说被救回到孩子寥寥无几,就是那山,我一人也把孩子和棺材带不上山。但那日,我想试一试。我代替良儿独自上山去求愿神仙保佑,我留信芳在家照看她,上山前,我将良儿放与棺材中,等我晚些时候回到家中,依照传说将棺材打开,就看见她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在屋子里发疯似的乱喊乱叫,我一看这情形不对,就和她奶奶将她绑起来放到床上,请来了郎中,郎中却说良儿没有心脉了!让我准备后事。可我和她奶奶就这一个孙女,先前的动作虽然有些疯癫,但绝对不是一个已死之人能做出来的,所以…所以,她只是晚上闹腾一些。白天基本上像睡着了一样…”说完又跪着向前跪走了几步,道:“大人,良儿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
可是没有人敢保证,这样的人不会伤害别人。那满身的符篆便是证明。
云嗣上前将周旅扶起,温声道:“老人家,贫僧法号云嗣,我师弟法号云承。是从云真寺而来,若您信得过我,我便即刻传信于我师弟,为良儿诵经超度,令她早登极乐。”
周旅听闻是云真寺,恍然抬头,像是定住一般,重新将云嗣打量了一翻,最后把眼睛移动到帷幔。恍恍惚惚地点了个头。
周旅上一次听闻云真寺这三个字,还是在十多年前。那只是一段偶然的缘分,上山采药时得游历的一位高僧所救,那人临走时只道来自云真寺,就连那人法号都不从得知。
和骞看他突然安静下来,又上前去查看了一遍帷幔中的人,只要把符篆掀开一些,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死人,四肢已经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黑斑,发尾是浅浅的朱红,他凑近去看了看她的耳朵,耳道里面长出一丝丝青灰色毛来。他又去撩开眼皮,眼睛黑沉沉的一点光都没有。
“这是···罗刹?”云嗣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问道。
和骞嗯了一声,道:“还不完全是,在棺材里呆的时间不够。”
罗刹鬼的在西南流传比较广泛,入土三年尸身不腐便会化身罗刹恶鬼,黑身,朱发,绿眼,或飞空,或地形,捷疾可畏,以人血肉为食。但眼前这位,显然还不到火候。
和骞重新拉好帷幔,便转身出去传信。云嗣留在屋中照看周旅以免再次发生变故,等和骞一走,周旅便扑通一声跪到云嗣面前,磕了三个响头,云嗣先是一愣,后赶忙将人扶起:“老人家,万万不可,您这是···”
周旅慌不择言,显然有些激动:“大师勿怪,都是我老眼昏花有眼不识泰山。我想请问大师,十多年前,云真寺是否有一位高僧曾下山游历?鹤发童颜,留着一缕白须。”
云嗣忽的放大的眼睛里多了许多光亮,比周旅更加激动的反问:“你认识我三师父?”
周旅可惜地摇摇头道:“不认识,只是有幸被高僧所救,就连他的法号,都不曾得知,这些年我四处寻找,始终无果,他临走时是告诉我来自云真寺,让我不必报恩。”然后深深地对云嗣弯腰行了一礼:“还请大师告知我高僧法号,来日我将为他日日祈福。”
云嗣从刚才起左手就一直在发抖,随即而来的是熟悉的刺痛感,这次顺着手臂,直通心脏的位置,随着周旅一点点地说下去,像是千万条鞭子不停地在他心脏抽打,眼里的光也慢慢暗淡下去,他想扶起周旅,却发现自己软弱无力看哪里都是重影,他定了定神,像是再次接受了那个事实,缓缓道:“三师父法号天吾。心中有天地,豁然而通达。”然后就看见面前的周旅变成了两个,最后的余光中瞧见从门外跨进来一人,超凡脱俗,风度翩翩···
云嗣醒来时在春又生医馆里,瞧见窗外的斜着的光就知道太阳快下山了,而街道还散着最后的暑气,房间空无一人,此时感觉神清气爽,以往的头疼脑热手臂刺痛灼热像从来未曾有过,他举起左手撩开衣服查看伤势,原先的大块红斑红疹全都消失不见,就连原先那个蛊虫的印记都恢复如常。
这是····在做梦?
正当怀疑间,听见门外有人谈话。
“他当真没事?”是和骞。
“你是问什么?”
“中蛊。”
“我不是说了吗?他没有中蛊。”
“那他为何前面屡次高热,还险些···”
“只是被那虫子咬到了血脉,感染而已。症状与中蛊之人颇为相似。因他体质弱,如同一个十岁小孩的根基,所以感染后症状自然会更严重一些。”
“那他以后也不用解蛊?”
“九爷,你到底怎么了?你已经向我确认三遍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他没有中蛊。”
“无事···我只是,心里高兴。”
“你那眉毛都拧得跟绳子一样了,我可没看着你有多高兴。”
“对了,你先别告诉他,他没有中蛊的事。”
“九爷既然吩咐与我,我又岂敢不从。告辞。”
另外一个人的声音云嗣并未听过,但也能从这对话猜出七八分,应当是浣乌霜的师父,月乘歌,只是···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她说云嗣没有中蛊,其实细细想来,云嗣除了手臂的外伤和高热症状,其他中蛊的迹象也确实没有,除了···中蛊之人,会心仪于中蛊后经常相处的那个人,就像李愿澜和容星回。
在原先很多次都笃定,那些情动,和对对方的魂牵梦绕,都只是基于中蛊的原因,但两颗心贴着相撞的那一刻,又将这些大道理全都推翻,时而清醒,时而沉醉其中。
直到此刻,这层纸终于破了,原来被隐蔽起来的都随着撕开的口子宣泄而出。
云嗣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把被子盖过头顶,就像要修复那层纸一样。他需要时间整理和消化又或者干脆扼杀在脑子中。
他什么时候对和骞有这种感情的?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甚至某些相贴近的时刻,他只是觉得他本身就属于对方。
而门外的和骞内心何尝不是又悲又喜,他是唯一一个在这场已知答案的游戏中清醒的人,从前他笃定对方只是中蛊而情致,所以一切都可以不作数,而现在,他又将重新面对一次抉择,是和往常那样奋不顾身,还是就此终止,将一切归于平淡?
若对方是因中蛊而心许于他,蛊毒解除这份情也自然不会存在,那么对方依旧可以做回他自己。
但现在月乘歌告知他,云嗣没有中蛊,那么那些对他的情动又是什么?难道···
和骞不敢再往下想,他一颗心揪成一团卡在嗓子眼,有些难言。
云嗣听见和骞推门进来,迅速将被子盖回胸前,双眼微闭假寐,他还未做好准备如何面对和骞,但和骞并未到内室,只是隔着屏风看了一会儿,看着躺着的人安然无恙便放心离开了。
整个下午,云嗣一步也没有走出这间屋子,还是后来云承替良儿诵完经来叫醒的他,此时已经快过戌时了,他独自在房中用了饭,和骞派人来传话,惊秋急报要即刻回山庄。
三人架马车而行,云承得知云嗣下午又病了一场,去找了一辆很宽敞的马车,又怕车夫驾车不够稳当在途中太颠簸,于是亲自在前头指挥。
这架马车比以往的马车都要宽敞,云嗣瞧着和骞正襟危坐在他对面,头仰着闭着眼,后背紧紧贴着墙壁,膝盖微微倾向一侧,像是一根紧绷的弦有意避开与他触碰。
云嗣想起上一次也是和他这样对坐,和骞膝盖在马车摇摇晃晃中有意无意地去挨他,又说马车太小,最后非要和云嗣坐在一起。
云嗣试探性地往前伸了伸脚尖,装作是无意碰到和骞的腿,对方却像受了惊的兔子,马上换了一个坐姿,贴着角落。
第一次试探就以失败告终,云嗣也没有再继续纠缠,默默收回腿,
两人都很有默契的一路无言。
到了别庄和骞头也不回转身入了内院,理由是要把惊秋找来问事。
云嗣跟云承一起,坴鸳也跟了过来,三人就这样游走在别庄中,坴鸳叽叽喳喳地跟云承打闹,云嗣只好对别庄的风景欣赏起来。
他们一路往上行,一条长长的走廊将前院一分为二,左边是以一片荷塘为中心而建的合院,塘中有一个湖心亭。
而右边是以一片红梅树为中心的合院,已是八月初秋,茂密的绿叶还将整个院子填的满满当当。
再往上行,是一个以一棵巨大的银杏为中心的圆形合院,此时的银杏只有叶尖的一点金边。再往上,就是云嗣跟和骞居住的内院,以一个千年丹桂为中心的合院。远远的就能看见和骞房中的灯光亮得有些刺眼,云嗣打发了云承和坴鸳,自己一个人悄悄回了房,没有点灯。
他将自己没入黑暗中,眼却忍不住往亮着的方向张望,在这黑夜中,那屋子是唯一的光亮,虽然有些远。
片刻后,惊秋推门而出,再片刻后,屋里灯灭了,出来一人,是和骞。
这么晚了,还要出去?
和骞疾行而来,路过云嗣门口,突然将脚步停顿在刚关上的窗口,云嗣躲在屋内,没有看清和骞的表情,只觉得声音淡淡的,他道:“怎得不开灯。”这不像是在问一个问题,更像是对着屋子自言自语。
但片刻后,他又道:“我有些话要与你讲。”这是笃定屋子里有人,明明将屋内偷听的人抓了个现行,屋外的人却像鼓起很大勇气做了一个决定似的,但又有些颓然的语气道:“无论事情如何发展,我都不后悔。哪怕重蹈覆辙千千万万次,我也会依然选择有你的那条路。”外面的呼吸声加了些鼻音,混合着傍晚的初秋的凉气。
突如其来的剖白让云嗣有些站不住,顺手扶了旁边的窗,发出了响声,偷听的人终于自己漏出了马脚,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轻轻的拉开窗户。
跟和骞四目相对,一时间也无言。
不知何时,外面起了风,一丝淡淡的桂花香游走在空气中,不太明显却又很招摇。
“那个··和大人是要跟我一样入云真寺么?”云嗣以为和骞说的选择他的那一条路,是这个意思,所以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
和骞闻言一顿,眉眼一弯,话音带着笑意:“如果大师还要住在云真寺的话,我不介意。”
云嗣见他心情好了些许,正想要再说会儿话,就听见外面马蹄声渐近,和骞看出他的心思,便道:“我和惊秋要去查看土地庙,你要一起么?”
“好啊。”
因为事先没有和惊秋说云嗣也要同行,只备了两匹马,云嗣只好跟和骞同同骑一匹。
之前虽然两人互通情谊,但也未曾在亲近的人表现得这么亲密,反而是有意掖藏。
不过惊秋并未太过惊讶,从看见云嗣出来就拉开了距离。一路只跟着,快到土地庙无涯山时,惊秋才追上来,提醒道:“主子,前面就是无涯山土地庙了,有一段陡峭的下坡,只能步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