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渊的小院名叫奇本居,大概是奇异本草的意思。
和骞推开门,院子小得一目了然,四周的奇角旮旯堆着各种草,确实很普通,品种普通,长得普通,养的更是普通,种草用的盆也算不上花盆,全是农户家里腌菜的陶罐。就这样随意摆放在院子中,只露出中间一条小路来,甚至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花的盆栽,果然跟花非亲非故。
而这里的主人还在春又生医馆,和骞趁这时候来,当然也是冲着这一点。
春又生医馆算得上大夫的只有两位,一个是浣乌霜,一个就是齐渊,当时查良儿病案的时候,当日有好几个类似症状的病案,都是齐渊的署名,而他都写过病入膏肓无药可医的批注。其中有两个孩子已经献祭给了土地神仙,而良儿,是其中一个写到无药可医却没有被献祭的孩子。
若和骞之前的猜想正确,献祭给土地神仙的说法实际是人为捏造,背地里却干着人牙子的买卖。买家和卖家,在无涯山石洞里和骞已经亲自见过,卖家要确保这些孩子按照约定时间送到土地庙,就一定会有一个外应,也就是提供以及提前做好筛选的那个人。
而这些孩子曾经都到过同一个地方,就是春又生医馆,而熟知一个人的体质好坏的,也只有那里的大夫。浣乌霜是月乘歌的徒弟,他自然信得过,不会干这样的事。所以只剩下齐渊这一个可能性。
可是这也太明显了。一旦有人发觉献祭之事是人为捏造,顺藤摸瓜也能摸到齐渊,所以只需要把人抓回去,严刑拷打,便可得知真相。
和骞看着院里各种草陷入了沉思,他矗立在院中,实在不知道该从何查起,齐渊的医术也算不得上医术精湛,而且并不擅长小儿疾病,所以有那么一两个误诊其实也算是情理之中,谁能在看病这方面做到万无一失?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或者是另有其人,医馆中除了两个大夫,打杂的就有七八个,能接触到病案的非齐渊一人。
坴正茹看和骞在院子里站了好久,叫他也不应,就想去旁边厨房里找点水喝,通往厨房的路极其狭窄,是要先去正厅然后沿着走廊再去往厨房,房子整个都是木质的,下面是被木头垫高了一层,大概一个台阶那么厚,踩在上面还能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坴正茹在厨房翻了半天,只找到几个碗,他端着两碗水在廊上走,一不小心脚底打滑,整个人就摔在了廊上,手碰到了旁边的陶罐,碎了一地。
被打碎的陶罐种的是一株野生兰草,看品种并不稀有,叶子青翠欲滴,露出的半边根系粗壮,另一半边根还被包裹在发黄的土中,为什么是黄土?
坴正茹用手刨开了一角,类似石头一样的东西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檐下光线有些不好,他捡起来搓开石头沾着的泥巴,定睛一瞧竟然是一个金石头。和骞也注意到了他的动静,擦着陶罐绕道檐下,坴正茹将金石头递给他,又开始低头去翻那半边没有碎的陶罐,只见陶罐底部,被金石头叠的满满当当,竟占了陶罐的三分之一。
这一罐金石头,抵得上朝廷五品官员小半年的俸禄,可是这院子里,像这样的陶罐却有近二十个。
从这个角度向院子看去,那些被圈养起来的野草青黄分明。有些野草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就莫名其妙被齐渊挖回来种进塞满金石头的陶罐中,日日被迫接受铜臭味的熏陶,屈服的早已经盘根错节,枝头也被修剪的清脆葱郁,未曾屈服的就会根枯叶黄,直到被连根拔起,陶罐中又会换上新的杂草,反正这世间的草有很多。
而这样的小院,总有一天会被陶罐填满,但人心却是填不满的。
“主子,这···不会都是吧?”坴正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金子,就这一罐已经够他惊讶半天了,他朝着和骞的方向看去,眼睛落在院子里。
“你之前说这个小院,是他自己修的?可否有人帮他?”若是一个人生来就是一个坏人,会大张旗鼓告诉别人我是坏人。若生来不是,便是有人帮他成为坏人。
“是··是啊,哦,不过当时是因为他救过县令的那个儿子,这院子,是县令出钱给他修的。”坴正茹眼神还在陶罐上转悠,边数边回答和骞的问题。
“别看了,这些查处之后都是要上缴的。你的衣服以后和大人给你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不能碰不能要。”和骞轻轻拍了一下坴正茹的头,像一个老父亲一样的喋喋不休,真怕他随手就揣一兜。
“主子···我是在数这些陶罐有多少个,你说,要是这院子被装满了怎么办?”
“当然是会被转移。”这些金子,是一定会被转移的。
“这院子是县令出钱修的,会不会这院子连带齐渊这人,都是县令的?”坴正茹手里紧紧捏着那几个金石头,仿佛要捏碎了一般,但不知是自己力气太少,还是金子本就坚固的原因,怎么捏都完好无缺。
“今日先到这里,不要打草惊蛇,派人盯着,后面等他们转移的时候,再一网打尽。”和骞看着坴正茹眼里藏着的怒火,接过他手里的金石头,顺手仍回了刚才的陶罐中,用帕子擦着手。那带泥的金石头,腥臭味很浓。
他们正要离开之时,和骞察觉到小院外面好似有人进来,他拽着坴正茹随意进入了身后的房间,透过门缝能瞧见就是小院的主人齐渊“这会儿还不到酉时齐大夫怎么回来了?”坴正茹压着声音,颇有做贼的觉悟。
只见齐渊在院中像是随意选了一个盆栽。将黄了叶子的草连根拔除,随意扔在一旁,又将土从陶罐中倒出来,每日的浇灌已经让土和陶罐黏在一起,他弄出这些泥土费了好些时辰和力气才挖出了最后的金石头。
他将所有的金石头集中在一个陶罐中,抱起的时候明显吃力了许多,一步一步往院门挪,“手法倒是娴熟,就是有些笨。为何不直接将陶罐砸碎,反正只需要取到底部的金子不就行了”得,连坴正茹都看出来了,这人估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然这样简单的道理,似乎小孩子都知道。
但是,有些事情必然有他的道理。和骞没有接话,继续观察着齐渊的一举一动。
只见齐渊又返回小院中,将挖出来的土和草重新装回旧的陶罐中。做好这一切,齐渊又在院中随意找了个台阶坐下,之后就听见院门外响起一阵马蹄声 。
几乎是处于抓贼的本能,和骞直接将房门拉开几个箭步飞到齐渊身旁在脖子上劈了一掌将他制服,然后又轻轻一点台阶,飞到院门口,但就在将门拉开的一瞬间,一支短箭从背后飞了过来,刚好要穿入他心脏位置的时候,被坴正茹挡住,正中前胸。
原来齐渊刚才是假意被制服,他是吃了一掌,却是假装晕过去。他显然是知道和骞要做什么,所以才在背后放冷箭。或许,今日种种,他早就知道了。
而和骞对坴正茹身上的箭当然是认得的,不仅认得,还很熟悉,那晚在云真寺山下被人暗杀,就是出自凌霄堂的凌霄箭,他曾经还拿在手中把玩,觉得就这样的箭,短而小,在暗器中确实也很普通,当然他也清楚,这支戳在坴正茹身体中的凌霄箭涂满了剧毒。
“只需要五分钟,和大人好好道个别吧。”齐渊在远处不紧不慢地说。
被这种箭戳中似乎很痛苦,坴正茹的五官都快要拧在一起,却还是压着不愿意露出半分恐惧。“主子,你快去追··不··不必担心我,我没事···”随着一口血喷出,有很多想要说的话随着浓浓血液溅到和骞身上。汇聚成几个字“照顾好我姐姐。谢谢··”
也许他是想说谢谢你,或者是想说谢谢大人,或者是谢谢主子,但最终那口气没有跟上来。和骞一直听他说完,他对猜人心思这门艺术实在不怎么拿手,平日里对案件的侦破,也都靠证据推理,因为光猜是对死者的亵渎。
而现在坴正茹死相惨烈,证据确凿,凶器就在他胸口,凶手也在不远处,他却挪动半分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随着那腐烂的血泥一点点丧了下去。
不是说好出去就给他买新衣服的么?不是说好等事情结束就带他离开的么?坴正茹当初选择留在波州,除了给和骞当耳目,还为了守着波州这个最初的地方,最初,他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和坴鸳相依为命,被和骞捡回安置在别庄,给他们起了名字,还请了先生教他们读书认字。也许是吃饱穿暖之后,便会觉得生死不愁。
可命运也并没有因为他死得很惨而赐给他一具全尸。
很快,坴正茹的身体被化成一滩血泥,就连那衣服也化得干干净净。
“和大人最好是离那血泥远一点,即使毒性可能减半,但也还是具有腐蚀作用。我想你刚才的举动,并不想死成这样。”齐渊朝他走了过来,似乎已经笃定,和骞现在站都站不起来,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斗志。
“你是不是很好奇,这箭和你之前中的,不太一样。”齐渊还在自顾自地表演,一般坏人做了坏事之后都会急于想和别人证明些什么,“没错,这是我的新型凌霄箭,今日也算是给我的新箭开荤了。这小子,死得不冤。”他蹲下身,捂着鼻子凑到那一滩血泥上,“哎,就是命太短了。不过活那么久也没什么用,像他这样连妙手十三针都学不会的人,整日在医馆混吃等死,今日帮我试了这新的凌霄箭,也算是做了一回好事,”齐渊用手扇了扇鼻尖,好像要将腐烂味彻底扇走“啧··这毒药的剂量嘛,倒是多了些,死的太快了。”
“来人,拿下!”然后齐渊陡然站起身,对门外的人下了一道命令。
之后,从门外,房檐,跳出了一群黑衣人,个个身手矫捷,右手持短刀,左手戴袖箭,一瞬间,对准和骞万箭齐发。
和骞就地打了几个滚,迅速躲开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