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并非没了解过那场惨烈的屠杀,埃维金人的历史是血泪堆砌的,其中充斥着宗教崇拜和狂热信仰。公司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是野蛮的、不文明的表现,应该得到开化的权利。首先,托帕不赞同这个观点,其次,没人能与另一个人感同身受,最后,砂金是个唯物主义者。是的,很神奇的一件事,他和自己出身重工业星球的搭档以及维里塔斯一样,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
这对于一个出身在拥有狂热信仰的宗教主义的民族的『神的孩子』来说,几乎是很难想象甚至不可能的一件事。尤其是……尤其是。托帕不住瞪大了眼睛,终于得以见证那些被一笔带过的历史。
人很难想象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像你无法理解一群狗怎么还挺有狼的荣誉感,也不知该如何认可一只会喵喵叫的鸡。毕竟她不是仙舟四处征战的云骑军,在此之前……这一刻到来前,托帕也不知道,原来水如血赤这个词可以是物理意义的。
甚至还未行到毁灭之时。
埃维金人涌出的血流入绿洲湖泊,带着人类所能想象最纯粹的恶意,要他们选择死亡,或啜饮混合着同伴鲜血的水活下去。托帕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她不惧怕环境的恶劣,毕竟少时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但她畏惧生死,厌恶物伤其类的惨痛……她还太天真。她和砂金都年轻,在翡翠眼里只是个孩子,容许犯错,容许失误,容许他们展望寰宇,取得自己想要的。石心十人就是一群这样聚在一起的异类,至少不会背后捅谁一刀。
维里塔斯的面色没比她好看到哪去,作为第一真理大学的教授,他也去偏远星系支过教。他知道有人会在生存之余渴望知识,却还是不曾料想有些族群连活着都举步维艰。后来在差分宇宙的研发过程中,他倒是也与螺丝咕姆聊过几次,这位螺丝星的君王赞誉了他的学识,并且极富智械风格的指出了几点……他和旁人都从未想过的内容。
拉帝奥先生,我认同你的学术成就,在合作的过程中,也给了我许多启发。他的声音听来过分温和。倒也有趣,这群姿态各异的天才,最不像人的是个活了很久的长生种,最像人的则是智械。
逻辑:实际上,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来,你的成就已触及到一定的高度,只需沿这个方向继续推进,也能作出令博识尊注目的成就。但你没有这样做,是因为在人类正常的认知中,接下来的实验是有悖道德的,你最终选择了就此止步放弃。
结论:拉帝奥先生,我钦佩于你对每一条生命平等的尊重,也遗憾自己无法迎来一位新的同僚。
维里塔斯深吸一口气。可他就是这样的人。天才是大脑里失去枷锁的疯子,只还能驾驭缰绳、驱策方向而已,他天赋仅差一线,却无法抛却自身的道德,于是同俱乐部失之交臂。他不后悔。从来不。若人失去自我认知,又何以立足在尘世。
因为有悖于人伦道德而放弃实验的学者,见到这荒蛮而无厘头的一幕时,受到的冲击力绝不会比托帕小。他们三人相识多年,虽然在外界看来匹诺康尼这一趟是头回接触。尽管他们足够了解砂金的性格,却是第一次深入探究他性格的成因。
何其痛彻心扉。卡提卡人重重敲着鼓,围着篝火手舞足蹈起来,鼓皮洁白细腻宛如羔羊,是全茨冈尼亚难寻的好材料。托帕游神了一秒,思考他们是从哪搞到的,余光瞥见鼓锤竟是由一节节血迹斑驳的骨头拼成的,不像动物……像。人难道不算动物吗?这个念头刚在心中升起,她忽然痛恨起自己上学时听课太认真,在公司入职考试时一举拿下了全A的好成绩。众所周知,学生的条件反射很神奇,甚至能令人在看电子榨菜下饭的时候拍案而起来一段,属实是类人行为大赏之前三。
拒绝动物表演,拒绝不了动物非要表演。托帕喉咙里分明已经血腥气翻涌,目光却仍死死盯着那群载歌载舞的卡提卡人,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挪动不了半分。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爱恨,感知在生活中逐渐变得迟钝,而从这片不毛之地走出来的砂金,悲喜浓郁如初。他不能忘,也不敢忘。
很难想象,你如何教一个失去来路的人保全他出身的文明……又该怎样教他释怀啊?做不到的。】
批注(萨姆):……有个问题,这次记录标题谁写的?嗯,写得挺好,作为文件的阅览者,我只有一个很小的请求:我想,Ta下次还是别写了。
批注(银狼):卡芙卡写的,你去问她。
记录六:一切终将消逝在暴雨。
场景A③:
【快下雨了。对于这片干涸贫瘠的大地来说,无异一场天降信用点的美梦,哪怕暴雨对他们来说更像一种灾厄。可比起自然灾害的威胁,无处不在的死亡,还要更令人恐惧。砂金忽然理解了星期日理念的由来——尽管不曾亲眼见证太一之梦的甜蜜,他消亡在虚无令使那凄美瑰艳的刀光下。
可若他人无能为力,过往零落残破不堪,谁能将掩埋于黄沙的黄金淘洗?人心。人性。利益。没有谁救得了埃维金,没有人愿意救埃维金。只不过是他们开的价码不够高,也不像『阿尔冈·阿帕契』那样,有足够打动市场开拓部的价值罢了。
那就由我来。砂金紧紧攥住残破的基石,他注视着绿洲湖泊中繁星的倒影,几乎要听不见命途的回音。我在做‘正确的事’吗?他不知道。侵略和反抗并存,存护与毁□□生,不信神灵的人几乎以为自己背叛了所选择的路。但为了留住心中蜃楼一样的虚影而带来或迎接死亡,又怎不算践行琥珀王所引领的意志?至少,他有想为之守住的。
他有想要留住的,一触即碎的梦。于是纵然为此满手鲜血,向不可控的深渊无尽坠落,也毫不犹疑、在所不惜。破碎的基石是赤裸的剑,而他摩挲筹码,像取出一柄寒芒如新的刀。砂金轻轻吐出一口气,在这一瞬,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有歌声随风传来,美丽、梦幻,充满对三重眼地母神的仰慕和歌颂。可惜。此时此刻,站在这的人不解风情,被芬戈妈妈钟爱的人不信神。卡卡瓦夏不相信,35号没有信,砂金总监更不会信。
这一切都将熄灭,他试图留住文明,不为卡卡瓦夏是幸运儿的预言,只为那些爱他的人。为了那些一路推着我走到今天的人们。帽子不知丢到了哪去,砂金抬手置于心口,遥遥对群山和极光致以无声的礼赞。这片大地养育了他,所以他爱这里,并非爱虚无缥缈的神。他不会为梦里的地母神赴死,这份爱教会他生存,由此他仍活在世。
要打闪了。
要打雷了。
要下雨了。】
场景B③:
【山雨欲来。这是托帕最直观的感受,她悄悄侧首看向维里塔斯,目光又移回繁忙筹备庆典的埃维金人们。诚然作为公司高管,她说这话多少有些离谱——但奥斯瓦尔多带领的部门,能是什么好东西?砂金自称他出身的族群是这玩意账上一笔颇辉的荣光,跟着翡翠跑项目的这位就听懂了。
最后的狂欢。她心想。要将一切奉献给他们的神明。托帕很难评判这是对或错,毕竟这片宇宙中的种族主义者远比追随星神的派系少见,认可祂的理念或得到力量,没有谁无私奉献己身。地母神是一场骗局,长达数百年的PUA,而人们乐在其中,不仅将其奉为真理,甚至还要代代相传。
她望见又一场祭典。埃维金人们围着篝火尽情放纵歌舞,金饰和绿松陨石闪闪发亮,碰撞出悦耳声响,却令托帕想到那柄鼓锤。用人的脊骨制成的,敲击在人皮鼓面上的,苍白冰冷的艺术品。
文明是粉饰太平的人皮,就好像衣服一般随意穿脱。这个世界容许怪异、容许另类,但当你无力反抗时,其他穿着衣服的人,自会盯上落单的猎物。这是文明的发展和衰败,一盘被人捏在手中的棋。托帕深吸一口气,除却利益之外,从未如此恨过奥斯瓦尔多。听故事的人无法感同身受。
唯有亲眼所见。】
批注(刃):呵……果然,又是这样。一件事不会无缘无故做成的,可惜发现之时,早不及了。
批注(银狼):这么看,剧目的高潮要到了?
记录七:极光是悼言的哀歌。
场景A④:
【下雨了。气势磅礴如瀑,天地昏昏然一片。砂金的斗篷被雨水打湿,水珠自他发梢滑落,唯有那双眼睛——埃维金人的眼睛。也只有它,在漫长的、寂静的夜中闪闪发亮,带着跨越了数十年的恨意,隔着生离,隔着死别,隔着一声‘到山的那边去’,隔着一句‘愿你的诡计永不败露’。地母神是不存在的,但亲爱的芬戈妈妈,请你见证这一切吧。如果退让无法自保,「存护」何以立足?
我心坚如晖石。沾染了血迹的砂金石碎片散发出微弱的光芒,长风吹过荒漠,带走了他的吟诵。
我来押注,我来博弈,我来赢取……
我任命运拨动轮盘,孤注一掷……
遍历死地而后生。
一切献给……琥珀王!
残破不堪的砂金石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孤注一掷的赌徒将剩余的筹码尽数抛出。他不知道族人们爱的到底是被母神赐福的卡卡瓦夏,或者是他本身,那都不重要……早就不重要了。他的认知在长久的自我洗脑中根深蒂固,他是被爱着的,所以他也一样爱家人。这份爱化作对旧日记忆尖刻的痛恨,跨越了漫长的时空和梦境,具现成真实。
化作一场血流漂橹的屠杀。
砂金没有折磨人的爱好,比起复仇,这更像一场证明。死于巨量筹码和骰子的卡提卡人并未察觉太多的痛苦,可喜可贺,这么说来也算一种苦中作乐了。存护的墙垣变成冰冷锋利至极的轻薄刀刃,暴雨里他们听见谁在狂笑,泪水混在其中。
死亡。鲜血。恨。驻守在茨冈尼亚的公司成员悉数被惊动,实在没能想明白这份存护的伟力从何而来,又为什么在残忍肆意的收割其中一方部族的性命。始作俑者笑到近乎缺氧,比他这半生所有经历过的赌局更畅快,烧灼他的意志和血液。
断肢。血肉。白骨。砂金踉跄跪地,尾羽似的衣摆被胭脂浸透,尖锐的金属护指切进泥土,竟翻出刺目殷朱艳色。卡卡瓦夏杀死了我,我替他完成了愿望,屠杀了卡提卡人……之后呢?我应该做什么,我需要做什么,到底哪里才是我的归处。
弥散在空气中的铁锈味浓重,狂风骤雨也无法将其冲刷,血水流进绿洲的湖泊中,与埃维金人曾经流过的血难分彼此。文明就是这样永远在压迫和被压迫之间轮回,人们因无罪而在尘世服刑。
他听见远方传来祷歌,歌颂地母神的仁慈,赞誉她庇佑了埃维金人。真正屠杀了卡提卡人的始作俑者站在雨中,先前就破碎掉的面具遮不住他狼狈不堪的神情,喉中滚出一声极轻的笑音。就很好了。已经很好了。时至如今,砂金别无所求。
他不再需要得到,也不会有失去的什么。极光自群山之外升起,高悬天幕,瑰丽眩目至极。不必再证明什么,砂金想,我只是给困惑一个交代。
让卡卡瓦夏的恐惧成为泡影。】
场景B④:
【朋友,作为一个正常的人类,如果你不是素食主义者,你一定是吃过肉的。这当然是很容易得到的结论,尽管在数学上,我们证明它需要花费几十步。就像一件显然易见的事,你要用能说服自己的逻辑向旁人述说,做起来就变得很难了。
砂金不在乎结果,他早就知道答案,可……他想给卡卡瓦夏一个交代。一个古往今来‘被地母神赐福的孩子’都怀抱着的,等他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便迎刃而解的困惑。他试图消解年少时的恐惧,那就要直面它从何而来。这份恐惧到底源于什么?
托帕终于知道了答案。一场血淋淋的惨案。鲜血在她眼前飞溅,被野蛮撕开的血肉,淡黄色的油脂,明亮炽热的篝火。她和维里塔斯是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幽魂,不存在于此世的虚像,流落在茨冈尼亚这颗荒星的幻影。无能为力,无处可及。
开水在锅中沸腾,混合着埃维金人的鲜血,他们用脊椎制成的鼓锤,敲打着人皮制成的骨。在这场屠杀开始之前,最鲜妍貌美的卡提卡少女,笑着被自己的父母钉穿了头颅,成为他们族群狩猎之前的祭品,无论如何必然大获全胜的好兆头。
来自天外的黑衣人只是沉默。维里塔斯挑起半边眉梢,觉得公司员工的素质是该培训一下了,但想到这批人是奥斯瓦尔多的,倒也合理。他和砂金一样不信鬼神,有关于星神只是行于命途上的生物那篇论文也是他写的,地母神不存在,也不会存在。所以在公司这群无声的刽子手的注目之下,他们迎来的结局唯有死亡,毕竟记忆不动不惊,是石头里的烛火,和真理一样冰冷不动容。
你甚至无法指望一根香蕉听懂人话。这个玩笑来源于一个名为蕉乐园的研究遗址,据传言与天才俱乐部的原始博士相关,而这群卡提卡人比香蕉还难沟通。拉帝奥一时不知该庆幸他们听不见自己说话,所以不会造成人和植物之间跨物种对话的奇景,还是应该先惋惜于无法教化这群东西。
死亡。死亡。死亡。鲜血烙印进大脑皮层中,天地唯余黑白两色。常年与死亡同行的人,往往仅有两种结局,一种畏惧死亡的降临,却知晓它如影随形,一种忘生轻死,是不顾一切的疯狂。拉帝奥觉得学生时代所有发生在课题上的失误的好运都被用在这了,他何德何能,遇见这俩祖宗!
这个地狱笑话还有另外的版本,上天固然令砂金无父无母,可竟也待他不薄,摊上这么俩爱操心的爹妈。以及,即使托帕在母星那般恶劣的环境下长大,也幸运的拥有好的身体和与智商一样优秀的同理心,运气最好的却是得了自家两位好友吵架调解员这么个身份。诸般想法在维里塔斯脑子里过了一圈,最终化作一声轻而又轻的叹息。
相残。吞食。人类所能想到最极尽荒蛮的丑陋展现在他眼前,有文学创作者宣称这是谬论,毕竟人到这个地步,只能被称为野兽。但就像欧泊在维里塔斯眼中只是蛋白石的一种那样。基因和结构的组成,让拉帝奥不得不认同他们确实是人。
皮肉是饕餮的盛宴,血液是甘甜的美酒,卡提卡人们在屠杀中寻欢作乐。暴雨如注,有极光自天边升起,将浓重的夜化开些许,像是调色盘里融掉的墨。埃维金人为母神慷慨赴死,混乱中,他听到一句:卡卡瓦夏……。但这声音很快就碎在风中,两个氏族终于决出了最终的胜者,仅剩的生人在血水中欢欣鼓舞,直到天外的黑衣人赶到。
维里塔斯从未有一刻窒息至此。天才俱乐部从不是他的终点,他有消解庸人愚钝的崇高之志,和公司合作能造福更多人类。托帕知道一件事:拉帝奥收到邀请函的时日,正好是他造出对星武器的不久之后。紫发学者面色惨白,发梢上别着的摇摇欲坠的金桂叶终于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杀死了最后的埃维金人和卡提卡人的,是维里塔斯·拉帝奥的造物,是他自己。托帕对他们技术研发部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最初被邀请与公司合作,是因为一个对星武器的研发项目。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教授,这不是出于你手的项目,公司不会浪费这么多来解决一颗荒星!
维里塔斯的脸色依然很难看。他朝托帕缓缓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事情的前提是,黑塔空间站的万有应物科,曾进行过一次有趣的实验:在一条拓扑循环带上,科员们对巡猎石施加了3利尔他的向量,使巡猎石将自身作为追逐的目标。于是,这枚巡猎石在特定环境下实现了有限永动。这是前提,但他的朋友显然不能理解这话是什么意思,于是学者接着说了下去。
年轻时候的拉帝奥对于它能从命途上源源不断的汲取能量产生了兴趣,但最终还是没能研究出什么,反倒制成了另一项发明:能够通过加速原理延时射出,使子弹沿弹道反方向飞行的枪。这话的尾音也碎在风里,伴随着一声轻微划破空气的爆鸣,卡提卡人的咽喉绽放出血花。教授闭了闭眼,说话难得带了一丝颤抖:我同公司签下合约之后,他们对我过往的作品,进行了价值评估。
托帕懂了。拿着这样的枪,试图杀掉公司员工的卡提卡人,会死在他自己的恶意下。彼时的拉帝奥并不知晓这件事,她扭头看人,倏然在心中叹了一句时也运也命也。这枚子弹跨越时空,穿过真实和梦境,越过历史和故纸堆,正中他眉心。
该说不愧是「巡猎」命途的产物吗?托帕想起在匹诺康尼时,引领巡海游侠集结的火光,无端慨叹:很多年后,才知道最初的答案……怎不算某种弹孔先于弹道存在?她紧咬牙关,风雨中望见遍地血染,听见有谁肆意畅快的大笑,带着悲凉。
砂金。她蜷了一下手指,眯起眼睛,以免令雨水遮蔽视线。下一秒,托帕的瞳孔骤然紧缩。她从没见过自己的好搭档杀过这么多人。这位从荒漠黄沙中爬出来的奴隶一路走到这个位置,手染鲜血也在所难免,但那都是情境之下的利益交换。
她从没见过疯到这个地步的砂金,拉帝奥也是一样的。从那样的苦难中走来,最终却选择了「存护」的道路,他不是世人眼中所见那个可以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癫狂赌徒。可……现在呢。托帕指甲陷进掌心中,痛楚让她回过神来,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眼睛。瑰丽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三重瞳。
砂金站在她和维里塔斯面前,神情忽然变得很悲伤,动了动唇,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该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诡弈砂金屠杀了卡提卡人是不争事实,哪怕只是‘合乎情理’的复仇,他的两位好友,又是否会生气、不满,甚至于感到厌恶?
他不知道。
他还……不知道。】
批注(萨姆):幻想的美梦,也会带来痛苦。
批注(卡芙卡):亲爱的。你应当知道,哪怕我们是背叛命运的人,此刻也只负责观测和记录。
记录八:宇宙只是神明的木偶戏。
【长风吹过茨冈尼亚的荒野,天地无声,仅有大雨磅礴落下。砂金扯出半分笑意,声音却放得很轻:我实现了曾经遥不可及的愿望,可接下来该去哪呢?我们……该去哪呢?我们。他的心跳几乎溢出嗓子眼,看似胜券在握的赌徒,总有一只手背在身后颤抖。他自己得到一个交代,可时至今日,见证他走到此刻的朋友们,会不会很失望?
托帕对上惶然颤动的三重眼,想解释,想说不是这样的,教授还欠你一个道歉,从匹诺康尼回来之后,打算在小公寓里搞的庆功宴也没办。但她什么都说不出来,陌生的命途力量控制了她,她只是朝砂金轻轻摇了摇头。有什么在这一刻悄无声息的破碎,仿佛春日融冰,又或有人一锤砸在鲁珀特之泪的尾巴上,阿琉喀斯的后脚跟在命运的指引下中箭。那真是好漫长的瞬息,学者甚至无法扭过头去,他的无言沉默,就像一种应和。
他该有多难过啊。尽管理智上明白,匹诺康尼残余的「秩序」的力量,也许是被祂仅存的后裔唤醒了,才会导致现在的局面。可你不能要求一个颠沛流离多年的人,对任何人抱有信任,包括他自己。砂金的自我认同感极低,维里塔斯是清楚的,但没想到没来得及治的后果,就是这人把认知投射到了他和托帕身上,最终成了这番情形。
他不信地母神。不信好友。不信任何人……也不信自己。砂金就是在自我的谎言与欺骗的惴惴中活着的人,极度恐惧亲密关系,也从不觉得有谁会爱他。他忽然微笑起来,这里可是「同谐」的领地,祂作为象征的命途材料,是莫比乌斯环啊。
硬币只有一面。孤注一掷的结果也仅唯一。既然赢不了,那他得到的必然是失败的结果。拉帝奥听到天边传来尖利的笑声,大团色彩鲜艳的花和彩带一起落下来,砸在砂金脑袋上,时间却恍若静止。祂笑嘻嘻地说:阿哈可以帮你们解决眼前的困境哦!不需要付出什么,只要够快乐就好!
相信神灵的威能,不要信任祂的慈悲。哪怕对于琥珀王,托帕也秉持着这样的观念。面对阿哈这种寰宇皆知的乐子神,她更在心中抱有万分的不信任。年轻的公司高管悄悄看了一眼拉帝奥,好像对祂的问话无动于衷,便知晓只有自己听见。
阿哈是正确的。尽管是个应该被挂在路灯上的资本家,但托帕仍保有天真、正直、不畏强权,以及足够热忱的美好品质,在翡翠眼里,她和砂金都还只算孩子。滤镜未免开太过。她亲爱的好搭档呢,抛开疯狂和只看利益这方面,他的名字可以写进不要命和赌徒这两个词条的星网百科里。
砂金教会了托帕一些东西,在赌桌上押注时切忌瞻前顾后,买定需离手,毕竟知足才是凡人的美德,胆怯可是赌徒的大忌。于是那双容括寰宇的眼望向阿哈,在好友不知晓的地方,她与魔鬼做下交易。喉间滚出一声轻笑,竟真有几分肖似对方:记住你的话,梅菲斯特,我讨厌违背约定。
托帕这样说。而在能看好戏的时候,乐子神从不说谎。祂大笑着,似乎对新名字很满意,欢愉不仅是麻醉剂,也是通往地狱的门票。毫无疑义。
祂履行了诺言。】
批注(银狼):唉,这三人被阿哈盯上,倒是大概能猜到发生些什么了。游戏可比梦真实多了。
批注(刃):被命运和星神玩弄之人……
记录九:你我终将步入死亡的境地。
【「卡提卡-埃维金」大屠杀。曾经存在于茨冈尼亚这颗荒星上的两个氏族,在象征着夏天来临的一场暴雨中,悉数死去了。卡卡瓦夏熟悉的面容和笑脸,35号深夜想起的祷歌声,砂金总监偶尔摩挲的一枚包裹在破布里的护身符。往日皆去。
砂金睁开眼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像个半透明的游魂,伫立在一场暴雨中,极光在群山的怀抱间涌动不息。美丽的,脆弱的,极易消逝的,一切都活生生在眼前。直到一声惨叫划破了这份静谧。
先是不认识的,一个埃维金人被推倒在地,泪水尚未及涌出,眼珠便脱离了空洞的骨,在地上咕噜噜滚动,最终停在砂金脚边。当事人大脑中一片空白。我……他……他们。他明明施以暴行,杀死了所有的卡提卡人,令鲜血浸透茨冈尼亚的土地,他的族人们理应在风雨中欢呼母神的重生。
罪孽由他来背负。从未有这么一刻,砂金如此理解过星期日的理念。可在他的记忆中,这位是橡木家系的家主,也只是这样而已。那么。要所有鸟儿都飞向天空的,又将理想禁锢于梦境的,是谁?他倏地惶然起来,疑心发现了世界的错漏。
头颅被斩断,长发的拎起来比短发更容易,鲜血汩汩流出,锅中的水沸腾起来。石刀将死去的埃维金人开膛破肚,和那个被当作祭品的卡提卡人炖煮在一处,那是……卡卡瓦夏姐姐给他的东西。
砂金开始猛烈地头疼,死去的、被「虚无」侵蚀之后受到忆质影响的鬼魂,竟也会因病痛感到难受吗?在暴雨和极光中,他们唱道:撷来绿洲的叶,为您点缀冠冕,您酣睡于卧榻,极光是您的吐息,流沙是您灿烂的发,宝石的湖是您的眼。
……
砂金沉默不语,你很难让一个唯物主义者认同某种宗教信仰,哪怕这曾是他的族群赖以生存的精神寄托。问过卡卡瓦夏是否恐惧死亡的姑娘高喊着将一切献给母神,将刀捅进卡提卡人胸膛的同时,被人扭断了脖子,缄言的旁观者大梦初醒。
那个姿势,那个动作,那把断掉的石匕,卡卡瓦夏在梦魇中回溯过无数次的……死亡。砂金骤然笑出声来,能看到这番场面的人,大抵要以为他得了失心疯,仅仅是当事人独自清醒。他心想:原来杀死那个人的从不是我,原来她说要将一切献给母神,最终却是为我而死的。我是幸运的人。
托帕看到这里,终于意识到,阿哈确实践行了承诺,却是以最残忍的手段。一出好戏。她的痛苦和自责也是剧目的点缀,然而哪怕理智意识到这点,感情也无法让她减轻半分愧疚。她下意识找寻什么,可不止维里塔斯,就连账账也没了影。
唯一无条件爱她的存在也消失无踪。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托帕几乎是崩溃的,她扯住理智摇摇欲坠的弦,不忍再看直面真相的砂金。可她尚有三分余地逃避,创造了历史的人,又怎么躲?
他们是满溢鲜血的文字间不起眼的句逗,是资料中轻描淡写的伤亡人数,是仙舟所说的那样:一笔史书……万万民哭。然而。卡提卡和埃维金加起来都没有那么多人,他们不是简单的数学和纸面上的利益,是在托帕眼前死去的,活生生的人。
你我终有一日死亡,但不是现在。我还有未完成的理想,没能看见的海岸日出和花,还没能看见你长大。去吧,卡卡瓦夏,但如果真的有人将要死去,不该是你。你将像飞鸟越过群山去,那边有雨和风在呼啸盘旋,你是被母神所爱的孩子。
卡卡瓦夏的姐姐抬起手,虚幻的手指穿过了跪坐在地的砂金的脸庞,他抱着一束颜色过于鲜艳的花,身上挂满了花球和彩带。在梦境行将破碎之前,托帕看见……次元扑满带着学者,向她走来。
尔后,世界归于寂静。】
批注(萨姆):对他来说,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批注(银狼):活着哪有什么意义,活呗。
二次批注(银狼)回复(萨姆):所以说,与其去找你存档清空的前队友,不如跟我来开一把游戏。考虑一下?说不定还能找到代餐吃呢。
别试图在谁身上找过去的影子,格拉默共和国早都覆灭了。
记录十:我又为何仍存活在世。
【天崩地裂。砂金终于想起了一切,被屠杀的埃维金人,他风雨飘摇、颠沛流离的半生,亲手砸成碎片的砂金石,他无法沉眠的太一之梦。太一的血脉,「秩序」的后裔,在「同谐」的地盘,自称「存护」的使者,够阿哈笑几个琥珀纪了。
他察觉到濒死的窒息感,无法违抗的沉重疲惫将他裹挟。恍惚间,砂金看到卡卡瓦夏高举那把断裂的石刀,朝他刺来。那一点幻觉似的甜味又反上来,不是糖,并非蜂蜜,他这些年血流的太多早已麻木,神经末梢却又在此刻变得敏锐无比。
血。他绝望地放弃了阻止自己的思维。我口中的甜味,来源于同族的血肉。砂金想。如果我死在这里,是否算一种赎罪?他在困倦中下沉,渴望得到死亡的安宁,毕竟,他已经杀死了他自己。
有什么东西悄然破碎。比起思维映射告诉他没人会选择与你同行时更甚,要更悄无声息,轻捷刀锋吻上颈侧只一瞬,死亡不曾带来疼痛。砂金睁眼,纯净的忆质体飘在空中,与怀抱困惑的卡卡瓦夏对视。古往今来多少个砂金,他们在野兽与仇敌的躯壳中大笑,祝愿自我的诡计永不败露。
卡卡瓦夏。
卡卡瓦夏。
……
卡卡……瓦夏。
你永远都不要知道,你杀死了另一个你。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也许仅一次,又或在隐秘处发生过无数次,砂金们保护着曾经的自己。直到梦境的外来者抵达这片净土,在好友和乐子神与命运的推动之下,挣脱了所有的轮回。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一个单面首尾相连的圆。
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又为什么活着。为一个解答了曾经怀抱着的困惑,就会选择蒙骗过去的自己,因而梦里从不存在的答案吗?砂金不知道,人的一生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茫然的,只在某几个瞬间,作下足矣推动命运车轮方向的选择。
只要结束这场梦,卡卡瓦夏就不会变成砂金,这是他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族人只爱被母神赐福的孩子也没关系,我毕竟恰好很幸运的……真的很幸运。这样想着,我们亲爱的总监摘下了帽子。
我来爱你,卡卡瓦夏。
他将帽子置于心口,俯身行礼,天地便颠倒破碎起来,令人感到头晕目眩。哎呀,还没筹码砸一下疼,我们砂金总监开战技的时候还提醒小心碰头呢不是。这个时候,他终于有闲心调笑两句。
梦该醒了。】
再见,卡卡瓦夏。
Kafka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