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乃是一多情地,养出不少才子佳人,众茶客皆想到:或许眼前公子亦名列其中。
周隽青不怯不烦,对这许多的目光很习惯,不过是略略低头,在等待上茶的途中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空茶盏玩。
其实谢存真走了也好,他走了,周隽青倒能缓一缓发烫的脸,想一想事。
显而易见,周隽青没有真生气。他不过是脸皮薄,听不得谢存真胡乱说些让人害臊的话,因此生出恼意。
都怪谢存真口无遮拦。周隽青先在心里默默给谢存真记上一笔账,待以后再算。
恼意消散,周隽青又忍不住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就和谢存真走到如今地步?大抵还是我太心软了吧。周隽青笑得无奈。
“但愿他的真心永远不改。若是来日生变……我也只好离开他了。”虽然为此有些小小忧心,但周隽青仍是周隽青,自小享受迁就与纵容的小世子绝不留恋一份不值得的旧情。
“小公子长得如此俊朗,怎得愁眉不展呢?可是遇到烦心事?不如说与我听,或许我能为你解忧呢!”
这搭话倒打散周隽青的几分忧心。他抬眼,见一位蓝衣姑娘不知何时坐至对面。
那姑娘面带笑意,生得鲜艳貌美,乍见之下易使人心生亲近。
但周隽青只留意到别的。
春天未至,这姑娘穿着夏日里的单薄衣裙,竟不觉得冷吗?周隽青正犯疑,却见女子以手撑着下颌,一眨不眨地看他。
……不知为何,周隽青心里有点发毛。窘迫地笑笑,与茶桌隔开些距离。
…
溜出客栈后,翁佩芝没打算再回去。
客栈的少东家虽然说话和气待她极好,可惜为人死板,容貌亦差了几分。
若说要找哪个人傻钱多的大少爷忽悠,那这位少东家还适合逗着玩。可惜忒没气量,连自己出门都要找人跟着。
翁佩芝转身,冷下脸表达不满:“跟着我做什么?回去告诉你们少东家,本姑娘想去哪就去哪,不劳他操心。”
“别别!”几个护院打扮的壮实男子苦着脸做为难状,“姑娘你就让我们跟着吧,我们给你拎东西,你要什么我们都买!”
“只是千万别赶我们走,少东家会叫人打我们板子!”
这位少东家多少知道她的脾性,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也不是第一天,干脆把自家护院都找来,给翁佩芝当乐子耍。反正是些不可细看的糙汉,不怕翁佩芝再像以前一样,看上什么长相清秀的账房。
他却不知这些护院一个个跟山似的,全挡在翁佩芝面前,反叫她愈发生气,想要立刻跑路。
天杀的,长那么难看,对她的眼睛一点不友好!只因这些护院油盐不进,死活不肯离开,惹翁佩芝气闷一阵,忽然灵光一闪,笑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
“我说你们啊……”她仰起脸,面上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而后冷不丁一扬袖子,把药粉撒得干净。
“拜拜了几位,从哪来回哪去吧!”
被这药粉一扑,几个护院顿时两眼发晕,只觉天旋地转,脑袋沉重无比。身体便仿佛不受控制般,竟往客栈方走回。
“哼。”翁佩芝拍拍手,恢复轻盈步伐,打算找点乐子。
是听曲还是听戏?得多看些俊朗的年轻公子,洗洗眼睛啊……喔!好俊!
那茶摊上坐着的,不就是位丰神俊朗的俏公子吗!翁佩芝眼前一亮,果断冲过去。
…
与此同时。谢存真依信上所言,来到一家装潢气派的客栈。此时大堂人来人往,几个跑堂小二有条不紊地端茶上菜,虽是客多事忙,行事并不慌乱。
谢存真来时便听说,这是扬州最奢华,生意最好的客栈。这样的客栈,翁佩芝哪来的钱住?他心存疑惑,正想迈步走入,余光瞥见举止异常之人。
好巧不巧,恰是被翁佩芝戏耍过的几个无辜护院。
他一眼瞧出,那晕天转地的模样是中了自己四师弟的招。四师弟最爱鼓捣奇怪丹药,平日里很纵容底下的师弟师妹。翁佩芝……净惹是非。
谢存真给这几人解了药粉,不欲耽误,直接问道:“我师妹翁佩芝去了何处?”
几人面露难色,拿不准眼前这位究竟是翁姑娘的师妹,还是他们少东家的情敌……但翁姑娘是修道人。这人虽戴着斗笠,但离得近了,还能瞥见其一头白发,瞧着倒真像修道的。他们纠结半晌,迟疑地指了方向。
“就,就往那边去了……好像是吧。”
“多谢。”
顺着他们指的方向,谢存真沿着街市边走边问。走了一会,他发现不大对劲。这方向似乎是回去茶摊?
谢存真立刻想起周隽青。耽搁许久,不知周隽青是否已经等得不耐?他下意识加快脚步,要回茶摊见周隽青。此时,谢存真几乎忘记他原本是要找寻师妹。
另一头的周隽青倒没有等得不耐,但确实有些心烦。他不擅长应对眼前的场面。
原来相貌出众亦非好事。人见人爱的周公子招惹来的人可算极为难缠。
“姑娘能否换个地方坐?”对方的眼神令周隽青略感不悦,躲闪道:“这里有人了……”
“好俊俏的小公子。”翁佩芝轻佻地笑了声。
她出来混靠的全是三个字——脸皮厚。
“你年岁几何?有弱冠吗?我请你喝茶,能不能也请你叫一声姐姐让我听听?”小公子生气的模样太有趣,翁佩芝看乐了,忍不住多逗逗。
“……我只有一位姐姐,其他人都当不起。”抛开笑与怒,周隽青的神情仅仅算作冰冷。他手上的空茶盏已被磕出几道裂痕。
即便如此,翁佩芝也不肯罢休,反而夸张地“哇”了声,似乎对他更感兴趣:“有脾气,我喜欢!弟弟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喜欢听曲还是听戏?我可以带你去……”
“翁佩芝。”这一道声冷得要冒寒气。
翁佩芝僵硬地转过头。
“你给我适可而止。”谢存真冷声警告喜好拈花惹草的小师妹。幸好,在周隽青拂袖离去前谢存真及时赶到,得以制止这场闹剧。
以前三师兄虽然生气,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不好,惹到师兄的朋友了!翁佩芝顿感不妙,赶忙起身向周隽青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我真不知道你是三师兄的朋友!如有冒犯处还请见谅,见谅!”
这事闹得,给她三百个胆子,她也不敢跑到三师兄面前调戏良家少男啊!何况对方还是三师兄的朋友!
“算了,误会而已。”周隽青看了翁佩芝一眼,微微垂眸,没有多说。
翁佩芝向他投去感激眼神,万分感谢他没有告状。
见周隽青如此,谢存真也不便发作,缓和神色坐到周隽青身旁为他斟茶。周隽青好歹接过来抿了一口,懒得多计较。
“我以为你正忙着捉妖。要和费乾比悠闲吗?”
谢存真淡淡的一句质问吓得翁佩芝差点呛住。
“冤枉啊!”翁佩芝欲哭无泪,试图辩解:“三师兄你可不知道,扬州最近怪事多得很,有那个……大人物路过!”她想起还在茶摊,凡人多,不好明言,遂挤眉弄眼进行暗示:“去我住的客栈?我跟客栈少东家认识!住店不收钱!”
“累不累?要去休息吗?”谢存真不管她,目光专注于周隽青表情。
“那就去吧。”周隽青并未迁怒谢存真,好歹愿意笑一笑,应了声。他被翁佩芝惹得险些发火,当然是累,很想睡一觉。
翁佩芝便疑惑地看着两人并肩而行,走得蛮快。
这,这怎么感觉怪怪的……她思索起谢存真的古怪态度和护短……完蛋!翁佩芝后知后觉为自己感到悲哀。比调戏了三师兄的朋友更可怕的,是不小心调戏到三师兄的心上人!
…
翁佩芝带着二人回到她本不想再回的客栈,一路上心中隐现某种直觉。她还来不及深思,忽听谢存真出声,对小二讲道只要一间房。
“哎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反正不收钱,师兄和这位小公子怎不分开住着呢?”翁佩芝满脸揶揄。就算看出二人关系不寻常,她也要打趣一番,过过嘴瘾,看看素来清心寡欲的三师兄的笑话。
周隽青默默别过头。他听到谢存真这样吩咐小二,本就有些窘,如今再听翁佩芝调侃,已然耳廓微红,恨不得即刻进房蒙上被子睡觉。
“我不介意替大师姐试一试你的本事。”谢存真把几句话语威胁说得平淡:“你或许不知道,费乾已被我打瘫在床。”
“我呸!沉迷美色耽误修道的人还好意思威胁我……”低声抱怨只这么一句。翁佩芝不敢真与谢存真较劲,赶紧给自己寻台阶:
“……师兄快请,快带小公子进房睡觉吧,我保证没人打扰!有事随便吩咐小二!这里的少东家跟我熟得很!”她怕谢存真当真动手,骇得扭头就跑,丝毫不管这些话有多么惊天动地。
周隽青听得嘴角直抽。这都什么跟什么,净说些叫人误会的话!谢存真也过分,不但不解释,还要攥着他的手上楼,害得客栈内众人看向他们的目光愈发离谱。
与谢存真同处一室令周隽青不太自在,谢存真显然看出这点,颇为自觉,单独翻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又给坐在床边的周隽青理好了衣襟。
“睡一会儿?我守着你,等你醒了,陪你用晚膳。”
这话说得体贴,恰到好处驱散周隽青的不自在。可周隽青心里却记起方才翁佩芝所言。
“同我在一起,不会误了你修道吗?”
他有所迟疑,但终究问出口,想要听谢存真的回答。
谢存真闻言,心里忽而闪过武夷山的春天和苏州桥边周隽青的笑意,旋即反问:“修道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他不愿周隽青误会,认真道:“观中真正想要得道成仙的,恐怕只师父一人。于我而言,道修不修得成无甚重要。我的道无非是‘顺从本心’这一条,而我如今所做,皆是依从本心。”
“包括心悦你,想同你相伴一生。”这句话,谢存真是捉住周隽青的手说的。
“算你厉害。”周隽青任他捉着手,欣然道:“甜言蜜语不许改,要一直讲给我听。”
“自然,我要一辈子哄你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