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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榴花照不尽(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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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那两人道别后,谢存真搀着周隽青缓缓地走,临近客栈时已至夜幕。纵然刻意忽略,谢存真心中仍是万分在意,又怕让周隽青误会他是斤斤计较之人,因此一路上缄默不言。

如此明显的吃醋,周隽青自然看得出。虽觉有趣,但他到底不是故意喜爱捉弄人的性子。

“其实,我只是觉得那位公子的性子与月儿有些相似,才在言语间不自觉多了几分亲近。存真,你当真为此生气?”

“隽青,你,你叫我什么?!”谢存真双眼一亮,不肯错过良机,要追问到底。

周隽青眨眨眼,却是答非所问:“那位公子男扮女装,偏又生得雌雄莫辨,容色颇艳,我一时误会而已。”

谢存真不禁失笑。他怎会生周隽青的气,不过是心有不安,恐周隽青被桃花妖的美色所迷惑。

待回到客栈,小二告知周隽青,有位客人等他许久。周隽青抬眼,望见那人蓝衣银冠,衣着很有几分京城中世家子弟的华服风范。

直至对方转身后,周隽青才发现是张熟面孔。

“公子近来可好?”魏津温和道:“下官途经扬州,听闻公子在此,特来拜访。不知公子今天可有闲暇?”

魏大人面不改色,好似未看见二人亲密姿态,做的是十足十睁眼瞎功夫。

“你先上楼,我说几句话就来。”周隽青微微皱眉,并不理人,而是先转头与谢存真讲话。

许是旧识。谢存真走时并未多想。

此间客栈号称扬州第一,确实名不虚传,店小二个个都会看眼色,见状立即开了间雅房,端茶上菜不落,琐碎事做完后不忘带上门,悄然离开。

“不是说了少来找我?仍然按老规矩,书信联系即可。”周隽青轻吹香茗热气,淡然自若:“出了什么麻烦事,说罢。”

魏津当即直言,细细讲起朝局:“下官受命来江北外巡,并不负责江南。虽然脚程不慢,但到底晚了一步,比不得去往江南的几位同僚……他们一路快马加鞭,仅用一月便从京城赶赴江南。行事亦雷厉风行,刚至此地就查起侵田受贿的旧案。其中牵涉之人包括江州的高大人,越州的林大人,以及……”

“周家的几位旁支子弟。详细名单在此。”他边说,边留意周隽青神色。

虽是旁支,但仍姓周。魏津摸不准周隽青想不想捞他们一把。现今的御史台太过混乱,更别提此案涉及林家,周旋不易。若周隽青无有搭救之意,他自然省得麻烦。

“随便。”周隽青没接那份名单,反而语气冷冷:“这种事少来烦我。折子该怎么写,就怎么写。死便死,至少他们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

“如果因为姐姐不在就再也起不来,那只能说明,他们本身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没有必要多管废物的死活。”

骤然听他提及周宛君,魏津神思恍惚,勉强笑了笑:“是,下官明白。”

“还有别的事吗?”

“常老将军凯旋后向陛下举荐了军中副将——裘疏寒。陛下大加赞赏,任命其为忠武将军,破例掌兵射鹰军千人。”

杨谙竟要分薛家的兵权,看来京城局势相当不妙。周隽青颔首,示意魏津继续:“还有什么,一道说完吧。”

“其余还是老样子,旧话重提,世子今年可要回京?国公很是想念世子。”

我当真能够回去?我若回去,岂非向杨谙认输?又或者是另一场自投罗网……周隽青垂首静思,半晌才道:“回与不回,都是遂了陛下的愿,无甚区别。以后不必再来寻我。有事传信,别留把柄。劳你转告我爹,今年他老人家六十大寿,我……我会带个人一块回去。”

“世子果真无聊,竟有闲心陪那神棍浪费时间。莫要忘记正经事啊,皇后娘娘若在……”

“我的确无聊,却不是在浪费时间。姐姐常说,世上所谓‘真心’全是假话,全是有所图谋。魏大人,姐姐可曾将你的‘真心’当作是真?瞧我,记性不好险些忘了。姐姐分明说过,魏大人有一颗喜爱黄金的烂心。”

周隽青并非嘴拙之人,与刁钻毒舌的伏显思相比,他的温和作风往往还要被人夸赞为“能言善辩”。

实际上,周隽青若愿意,可以使用花言巧语讨到天底下所有人的欢心。同周宛君一般,他生来就拥有受人喜爱的一切。但他并不愿意,他更喜欢看别人来讨他的欢心,这点也和周宛君一样,姐弟俩都是坏心眼的人。

譬如现在,直堵得魏津讲不出话,面色苍白,周隽青才肯放过他。

“好了,别在我面前演痴情种。姐姐在天之灵倘若得见,会犯恶心的。你赶紧走吧。”

周隽青并不开心。非是生气,应当算作伤心?从他进门起,谢存真就觉出不对劲。

情绪低落时,周隽青会微微低头,谈什么都无兴致,像走神。

“发生什么事了?”谢存真关切问他。

旧事重提无甚意思。周隽青原本是这样认为的。可这会儿谢存真问了,他忽然觉得心中生出许多委屈。他其实不敢讲。那些事情就像留在心里的疤,哪怕刻意忽略也依旧存在,永不消失。

“我都告诉你,但你听完不许讨厌我……”周隽青仍是微垂着头,不看谢存真。

身后被一只手揽住,周隽青被谢存真自然而然地搂紧。对于哄周隽青开心这件事,谢存真总是无师自通:“我怎么会讨厌你?我爱你还来不及。如果说出来能令你好受些,你就告诉我。但如果你不乐意,那也无需勉强。不管如何,隽青,我希望你开心。”

唉,怎么就对我这么好呢?周隽青只觉心热脸烫,匆匆别过头,偏偏忍不住探问:“会讲很久很久,你不嫌弃吗?”

“我去拿些糕点过来,你想吃什么?”

“……蜜饯?最好是撒红豆的。”

多数时候,周隽青很好说话。至少在有吃有喝有人哄的情况下,他不介意讲讲过去的糟心事。当然,最关键还在于眼前哄他的人是谢存真。

属于康国公府世子的过去十分简单,无非两段——十七岁前顺遂无比的坦途,以及十七岁后离亲离家的坎坷路。

少时诵诗书习武艺,悟性极佳,六岁时能写藏头诗骂国子监的老夫子,九岁时能拿着木剑把挑衅他的小郡王打得屁滚尿流。

再大些时,诗词略通,文章略善。那时的周隽青颇自负,仗着有几分才气,便敢跑到赵祭酒府中对楹联。

因为故意出了个刁钻的上联,气得赵祭酒险些拿扫帚赶人。倒也有趣,小才子的名号就是那时流传开来。

小世子年纪尚幼时娘亲便已去世,是以,人生中的许多道理是由姐姐和爹爹教给他。

争权夺利,也是他们教的。

他十一岁时,周宛君已做了燕王妃。某次回府省亲撞见下人犯错,惹她不快,要亲自责罚下人。她是边拉着亲弟的手嗑瓜子,边命人在后院进行杖责。

周隽青瞧不到血肉模糊的瘆人场面,但他听得到声声惨叫。

年少的周隽青感到害怕,只想丢开姐姐的手躲得远远的,躲到听不见的地方。

周宛君轻飘飘看他一眼,松了手。

“心软可不是好事啊。”他的姐姐为此微微苦恼,“犯了错的下人应该受罚。手偷了东西,就打断手;腿试图逃跑,就打断腿;如果嘴里不停叫喊太过吵闹,那就应该打烂嘴。这是规矩,我定的规矩。”

“唉,别发抖啊,这才哪到哪。”周宛君轻轻拍着幼弟肩膀,哄他进屋:“你是我的弟弟,是我们康国公府的小世子,你也可以定下许许多多的规矩。只要你开口,他们不敢违背。这个呢,叫作权势,是世上最管用的东西。”

“只有握着权势,康国公府的金匾才会永远高悬耀眼,同榴花一般美丽。隽青,你是我的弟弟,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十一岁的周隽青懵懵懂懂,全然不知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入名为“争权夺利”的漩涡。

再过三年,周隽青满十四岁,文武皆小有所成,被世人当作第二个伏显思。

周隽青不讨厌伏显思。正相反,彼时的他很佩服伏显思的文采与剑法,并暗暗下过决心,有朝一日自己入朝为官后,做的实在事绝不会比伏显思少。他很少迁怒伏显思,至多是单纯讨厌旁人拿他做比较,讨厌“大才子”“小才子”的说法。为此,周隽青曾与人发生过几次口角,进而动起手来。

每次是康国公亲自去接他回家。

他后来才知道,那些和他有过嫌隙的人,不管位高位低,都被康国公暗中教训了一番。

或大或小的教训。出过人命的教训。事情太多,亲爹懒得提,周隽青不敢问。

十五岁那年,京城起了一场大风,北宫门前血流成河。

康国公府上了燕王杨谙的贼船,周宛君既做了燕王妃,那他们自然要跟着燕王谋反。

确切说来,是被伪装成“清君侧”的谋反。

周隽青将头靠在谢存真肩头,语气平淡无波,好似说的是无关紧要的旁人事。

“不能让楚王的母族进宫援救,所以我跟着姐姐一块堵在北宫门。当时的羽林军统领派了人做接应。两千支箭,足够杀掉宫门前的六百兵卒。血流成河,满地残尸碎肢……这些我都见过。”

“所以我早说过,我不怕那些脏的臭的,顶多觉得反胃。但害怕……?不,我已经过了害怕的年纪。”

“亲口下令‘放箭’的那日,我做了半宿噩梦,梦到变成死人的兵卒爬起来砍我杀我。直到天将亮,我才不再害怕。你猜,我为何不再害怕?”周隽青微微转头,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谢存真不追问,只用更紧的力道搂着他。

“因为我爹把我从被褥里拎起来,用他那把老骨头跟我比剑,下手真是不留情面啊。而我姐姐,她当时就在院里坐着,边看我们比剑,边吃糕点。天亮时他们告诉我,死人不可能从棺材里爬出来找我算账,没甚么好怕。”

“再后来……再后来,姐姐当了皇后,我有了一个小外甥,大家开始叫我小国舅。”

脑海中闪过细碎往事。姐姐的病容,小外甥的哭声,父亲的磕头谢罪,还有皇帝的过河拆桥。

“我姐姐的夫君,被百姓称作百年明君的皇帝陛下……他在姐姐病逝后下了口谕,令我不得参加科举。”不管如何隐藏,情绪仍从眼眸露出。周隽青的不甘与怨恨甚是浓烈。

“我当然恨他。恨他过河拆桥,恨他如此对待姐姐。我们一家,全被他拆散了。我甚至产生过杀了他,将他踢下皇位的想法。”

“啊,不过有这个念头的时候还是几年前,那时我还很蠢。”周隽青凉凉地讥笑一声,笑话着曾经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没多久我就想明白了,行不通。我的小外甥是太子啊,旭儿是未来的皇帝,我要护着他稳稳当当坐上皇位,绝不能生出事端。况且,尽管不愿承认,但我……我不如他们。文武二道我自诩不差,却不及伏显思精通。论谋略智计,我更是不如杨谙十分之一。”

“当我意识到我不能杀他,亦无法杀他时,我只能用别的方法保全自身。所以我离开京城,放弃了一些,一些我现在还不能拿回的东西。”

“但我会回去。”周隽青的明眸中盛着捧火,那与昔年周宛君一般的自负使他得以磨炼心性。他不曾察觉,他的种种行事与亲姐无比相似。不同在于,周宛君为权势,他为执念。

报复杨谙的执念,完成姐姐遗愿的执念,护着小外甥顺利登基的执念。

这股执念令周隽青注定得不到真正的自在。他哪里做得成洒脱侠客?他只能是身缠枷锁的人。

“或许会惹你不快,但我想,我应该趁早告诉你。”周隽青不再依着谢存真肩膀,他挪开身体,隔着些距离,用那双浸染执念的明眸望谢存真。

“我没有办法放弃权势,没有办法永远和你四处游历。或许某一天,我会做好多好多坏事也说不定。如果你厌恶这些,如果你厌恶我……”

“你可以随时离开,我不阻拦,不强求任何事。”

谢存真亦回望,望着周隽青眼中映照出的自己。那是会为周隽青心痛,恨不得拥住周隽青再也不放开的自己。

周隽青做好了准备,在他看来,自始至终他都和谢存真都不是同路人。如果这条路走不到头,也很正常。

他最多只会有一点点难过,但只会难过一时,绝不会难过太久。

周隽青明明是这样认为的,可是,可是当谢存真抱住他时,他的眼眶却还是泛起湿润。

“如果再早几年,如果我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遇到你就好了。我想让你少受些苦。”谢存真抬手为他擦去眼角泪珠,与他头抵着头,亲密相拥。

“别说这种肉麻的话啊!你如果见到那时候的我,肯定不会喜欢。”周隽青断断续续说着,只因谢存真抱他抱得太紧,叫他有些不适应。

“我只会心疼你,见不得你受苦。”谢存真与他稍稍分开,顺着他眼角的泪光一路吻至唇畔。“就算你日后当真做了不可挽回的错事,我也……我不舍得离开你。”

“大概会陪着你承担因果吧。”谢存真轻吻周隽青的唇,想引他张口。

“你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又动嘴的……”周隽青抓住这人探进衣摆的手,别扭至极。

“抱歉。”谢存真认错积极,却不打算悔改,言辞极过分:“看你落泪,我虽然心疼,但也觉得很……很好看。”

周隽青差点破口大骂。什么癖好?!看自己哭觉得好看?!

见他瞠目而视,谢存真暗觉好笑,不再逗他,作势起身。

“哎……!”却被周隽青反拽住手腕。

“我不走,只是有件礼物想要拿过来送给你。”谢存真与之回握,顺手摩挲几下周隽青腕处肌肤。

“究竟怎么了?”

周隽青不说话,眼神飘忽。谢存真思索片刻,轻轻抬起他的下巴吻他,再问了一遍。他仍不说话,只回应着吻。不同于先前,现在才是真正的唇舌交缠。

“你对我太好,叫我怎么办?”周隽青的发带被谢存真拆开,此时正披散着乌发,俊貌愈显少年气,笑颜亦真:“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怎么办啊谢存真?”他作弄人似的,要揽谢存真脖颈,反被逮住手吻了一下。

气息拂过手背时,周隽青觉得痒,但没挣开。

“是真话吗?你愿意喜欢我,实叫我惊喜。隽青,我必定全心全意待你爱你,再不让你伤心。”

这样的实诚话落在周隽青耳里格外有分量,听得他面红耳赤,心口发烫。正他为此情动时,谢存真猝不及防凑近,将他推倒在榻。

两人互相盯着,偏偏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你不喜欢?”谢存真率先打破僵局。

“不是……只是我,我没什么准备……”周隽青做纨绔的这几年里没少混迹风月场,但只装装样子,实则一窍不通,甚至不敢直面谢存真的炽热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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