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真却是不慌不忙,挑开他的衣襟。
“无妨。你不需做什么准备,只要看着我。”谢存真注视着那双泛起微光的明眸。
周隽青脸皮薄,俊朗容颜已染绯色,眼神一个劲地闪躲。可他被谢存真扳过脑袋,只得望过去。
素来神情冷峻的谢存真此时带了几分笑意:“看着我,不管是心里还是眼里,都只看着我。
…
阳光穿过木窗照进房中时,周隽青尚未完全清醒,还想再睡,但身旁人离去的细小动静着实有些明显。
他一贯浅眠,干脆支起身体靠在枕头上,就此起床。
谢存真下榻拉帘的功夫,再回头便见周隽青打着哈欠半靠床头,似在走神。
“在想什么?”谢存真坐到床边,用双臂环住他。
“我在想……”周隽青故作不悦,瞪他一眼,扬了扬留有红痕的白皙手腕,谴责:“你手劲太大,下次别一直攥着我的手不放。”
“……咳,对不住。”谢存真万分窘迫。这事其实不怪他,怪周隽青非说些黏糊话,才叫他一时没忍住。
“风月情事,你倒熟练。”周隽青轻声哼笑,伸伸懒腰,弃掉枕头,倒在谢存真怀中。
“因为曾私下里看过一些,一些东西。”
全是翁佩芝从不知何处搜罗过来塞给他的。谢存真回想起来只感尴尬。周隽青却很爱看他的窘态,笑了许久,好不容易停下,又不肯闲,随手抓过几缕白发,绕在指间一圈圈缠紧后再松开。周隽青的确只是闲得无聊。
“白发是怎么来的?”
“你下次回京是何时?”
两人同时开口,对视一怔,不约而同大笑。
“你的问题更简单,让我先说。”周隽青道:“榴月前回去,给我爹祝寿。你和我一块,我带你见见他老人家,如何?”
这些时日以来,谢存真总琢磨着这事儿。最好是提前知道日子,免得毫无准备地跟老丈人碰面。如今得了答案,他怎会拒绝,自然是痛痛快快应下。
对于周隽青的问题,谢存真回得轻描淡写。
“白发是因果所致。两年前与你在洛阳相遇,或是情关难过,亦或道心不坚,我一夜白头。师父说我尘缘未了,叫我下山游历,以求道心清净。再后来,又遇着了你。”
“旁的已不重要,没必要多提。隽青,你只需知道,我从不后悔遇着你。”
一句“不后悔”所包含的汹涌情意砸得周隽青不知所措,心中只想,如果回到两年前,他或许……可世上哪里有“如果”。
两年前的周隽青尚且莽撞,不通情理,真会像现在这样接受谢存真的真心?
乃是因缘如此,让他们重逢得不早不晚,正是彼此历经世事风雨时。
“我不在意,你也不在意,好么?此事于我而言,并非坏事。我师父曾说,我从前并未真正走进红尘天地,我当时不解,如今想来,他说得对。”
谢存真望向周隽青,冷峻面容添了柔和,一派深情。
这份情意裹着周隽青,叫他满心满眼再看不见其他,竟真应了谢存真先前在床榻上的鬼话。周隽青此时,只看得见一个谢存真。
他耳中听谢存真说道:“直至遇见你,才算是见红尘见天地,亦见情见己。”同时,谢存真执起他的手,在他手心放了一串用绿翡翠与红珍珠串联而成的鲜艳珠串。
“一直想给你,但怕你不肯要。它是我的……我的一点私心,一点聘礼。戴上它,不管天涯还是海角,我都能找到你。”
“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丢掉。选择权在你。”谢存真讲得迟疑,摸不准周隽青是否愿意。因周隽青先前被蜘蛛精掳走一事,谢存真怕极了,便在此物上施加了一道追人踪迹的咒 。倘若周隽青有个三长两短,他如何原谅自己,如何苟活于世。
“这颗珍珠……”眼熟得很,周隽青记起来,这珠子是他离开莽山脚下客栈时,托小二转交给谢存真的谢礼。如今兜兜转转,又回到他手里。
“好啊,拿我给你的东西做聘礼?你倒真会偷懒。”周隽青故意调侃,果然见到谢存真变了脸色,急着解释:“还有别的聘礼!多是些珍奇物什,暂不在我手上,放在山中道观里……”
“很好看,我很喜欢。”周隽青叫了停,微抬左手递至谢存真眼前:“所以你还愣着做什么?不给我戴上吗?快快,赶紧起来沐浴更衣,昨夜出了好多汗,我身上怪黏糊的。”
“明天,不不,今天就启程吧?”周隽青用手指拨着翡翠珠,笑说:“你不是讲,要带我去看一看武夷山的春天?趁着时节未过,早早动身才是。”
…
建昭六年四月,谢存真带着周隽青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季春结束前走到武夷山下。
“好风光。”周隽青低头嗅闻春花,花香清淡,令他舒心不少。
他碰碰谢存真肩膀,“真没问题?带几盒茶叶就能搞定你师父?”
“师父从不干涉我们的修行。最多问我几句,不会为难你。”谢存真光明正大地牵着他的手,带他走上山道。
如谢存真所夸耀的那般,武夷山中除去春花,果树与菜田更多。放眼望去,蜂蝶自来,绿意盎然。
周隽青一路走走停停,行至山腰,忽听有人扬声大喊:
“我的瓜……别跑,别跑!”
一个骨碌碌圆滚滚,勉强巴掌大的西瓜滚到二人脚边。随之而来的,是女子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
“停了,终于停了……幸好没碎。哎?”她看谢存真的表情蛮震惊,看见周隽青时却又一副恍然大悟模样。
“三师兄你真的带嫂嫂回来了……”
“她说什么??”周隽青一怔,望向谢存真。
“难道不是吗?”项莲心口中念念有词,“阿芝说你当了断袖,还找了个男嫂嫂。”
周隽青面不改色,仍保持微笑。唯独掩在袍袖下的手死死拧了把谢存真手背:“你师妹当真厉害。”
谢存真无言以对,默默弯腰将地上西瓜捡起来还给项莲心。对方得了西瓜,再不管芝麻事,扭头直奔山上厨房拿刀切瓜。
“你在扬州见到的翁佩芝是我小师妹,刚刚那位是我六师妹,项莲心。”谢存真绞尽脑汁安抚周隽青,奈何口才不佳,只显生硬:“她们关系好,我小师妹又是个嘴上没把门的……你别见怪。”
“我没生气。但是,不许你乱说话。”
又走了一段,路上不时听见些声响。狗吠鸡鸣尚算正常,可周隽青分明听到一阵响如轰雷的崩塌声……远远看去,声源处正在冒黑烟。
谢存真对此司空见惯。“炸了丹炉而已,应该是我四师弟又在炼些奇怪丹药。不用管他,他就算被炸晕过去,躺上几天依旧活蹦乱跳。”
“到了。”谢存真带着他走进山间一处别致小院。
还未深入,周隽青就见到院中站着位白发白髯的老道士,对方一身麻布道袍极为朴素,比起下田劳作的老伯也是不遑多让。
甄观主见到他们,脚下一动,顷刻间已至身前。
在周隽青尚未反应过来前,谢存真先恭敬地喊了一声“师父”。
“我昨天卜卦,算到你们要来。”甄观主捋着白髯,对周隽青笑得和蔼:“此处简陋,小友莫怪。贫道俗名姓甄,乃是此处拂云观的观主,也是存真的师父。”
“观主好。”周隽青乍见长辈难免拘谨,一时慌张,幸亏谢存真及时拽了拽他的袖子做提醒,否则他险些要忘记自己带着拜礼。“……蜀中的红萸茶,听说您老最喜品茗,晚辈讨个巧,应该不会有错吧?”
引得甄观主哈哈大笑,“存真啊存真,你倒是爱说实话,暂收着吧。进内院来,我与你说些闲话。小友可四处转转,稍候片刻。”
…
就算随甄观主离开,谢存真也是频频往窗外望去,他总念着在院里摘花看草的周隽青。
“少看几眼不会死。”甄观主拿拂尘敲了敲自家徒弟的脑袋。
谢存真便坐直身体,问:“师父要和我说些什么?”
“两年前我让你找到答案再回来见我。今日你既回来,想必是心中再无困惑?”
“是,弟子心中困惑已了。”谢存真仍然看着窗外,面上浮现淡淡笑意,话极坚定:“我道即此人,道心亦圆满。”
甄观主细细打量,见谢存真周身无浊气缠绕,心境似也豁达不少,便知道,他确实去除了杂念。
“你如今道心圆满,若是潜心修道,百年之内定有所成。可存真啊,”甄观主问着自己这位本是修道好苗子的徒弟:“你还想修道吗?”
“我待在隽青身边,也是在修道,不过是换了法子。以前在山中苦修是我的道,后来行走世间斩妖除魔是我的道,而现在……现在与他同行,时时刻刻念着他,自然也是我的道。”
“挂念人便说挂念人,这强词夺理的本事哪里学来的?”甄观主听得来气。
“是弟子的真心话,不是强词夺理。”周隽青再度辩驳。
甄观主似可惜似欣慰,不再多言,叹道:“善也,善也。去伪存真,唯心最真。”
“带着你那心上人下山去吧,不必在山里晃悠,我看得头疼。至于你信上提到的那些东西……回头叫你二师兄给你送去,聘礼应当做成礼单。要是办席,记得提前传个信回来,师父我这辈子受过拜师礼,还没受过高堂礼呢。”
谢存真拜别师父,方出去,左右一圈没找着周隽青。他为此拦住追着黄狗上蹿下跳的项莲心。
“周哥哥问山里有没有石榴树,我说有,给他指了路,他就自己过去了。”
“你叫他什么?哥哥?”谢存真拧眉,眼神是大大的不赞同:“你什么年纪,他什么年纪?不能因为你总长不高就胡乱喊。”
“切。你什么年纪,他什么年纪?你都敢老牛吃嫩草带他回山,还好意思说我。”项莲心原话奉还,朝他吐舌头作鬼脸,逃得飞快。
找人要紧,找人要紧。谢存真暗自咽下这口怒气,不与师妹计较,专心致志沿着石榴树的方向找去,瞥见周隽青正踮起脚尖摘榴花,却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够不着摘不到。
谢存真比周隽青高,轻松抬手帮他折下一枝榴花。
“多谢……”周隽青回头才发现来人是谢存真,奇道:“这么快就说完了?我还以为要等好久。”
“走吧。”谢存真不答,只想要牵过他的手。
“去哪里?”周隽青握着榴花枝,玩闹似的,拂开谢存真的手,偏不让他牵。
“师父他老人家不肯留我们,嫌闹腾。”
“这……”周隽青面带犹疑,“是我哪里做错,惹得你师父不待见?”
“并非如此。是因为过几日,我二师兄便要回来。他这人过分吵闹,以四处拈花惹草为喜好,你不见他也好。”
“但是,我们刚来就走,会不会不太好?”事发突然,周隽青未回过神,想不出个所以然。
“不妨事的,师父不在意这些。走吧,不是说要回京城给老丈人祝寿?你赶路爱闲逛,就算今天出发,也要花上两月有余才能到京城。”
“喂喂,”周隽青不乐意谢存真管自己爹叫老丈人,提醒道:“我爹应该不乐意听你这么喊,他那性子……他也是越活越回去,老顽童一个,没准要认你做干儿子。
周隽青自顾自说着:“今年我爹六十大寿,我这不孝子总算有个名头光明正大回去看看他老人家。对外就说……是他好说歹说把我骂回去的。”
谢存真脸色古怪:“你爹…才至花甲之年?”
“是啊,怎么了……”周隽青这才想起谢存真年纪与自家老爹相仿,“噗”地一声笑出来。
谢道长本就心中惴惴,听他调笑,更是担忧。自己修道一甲子有余,算起来竟然是能跟老丈人称兄道弟的年纪。万一老丈人过问……若是老丈人死活不同意,再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周隽青岂不要离他而去?
正忧心忡忡,忽见周隽青停步,丢了花枝,手上倒还拿着什么东西。
谢存真想问,但周隽青先凑近,出了声。
“要不要尝尝榴花的味道?”周隽青齿间咬着一朵初开的淡红榴花,眉眼带笑。
谢存真没理由拒绝,也不会拒绝。不管来多少次,他永远会为眼前笑靥如花的青年心动。他稳稳揽住周隽青的腰,把人往山道内侧带,往自己怀里带。
双唇相触。谢存真尝到那朵榴花,但他更喜欢眼前衔着榴花的人。
直到周隽青抬眸,他们结束这个吻。
“甜吗?”春风吹起周隽青的发带,春光中,满山春花都比不上周隽青神采飞扬的笑。
于是谢存真也笑起来:“嗯,人比花甜。”
他们走走停停地下了山,到了山脚,周隽青牵过马,回望四周山水,心中豁然开朗:
“去年春日不曾恋,今昔春光眷眷归。若问我心何处往,榴花再照长安城。”
言罢,周隽青利落上马,朗声笑道:“走,我们回京。我带你去看长安城的如火榴花!驾!”
“好极。想来京城里的榴花定同你一般,开得明媚热烈。”
这样就够了。谢存真想,如今总归是心满意足的。
修道修道,他已经找到自己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