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绸缎在眼前展开,满殿文武百官,太监尖利的声音唱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义务。谢氏女灵曜,翰墨其香,学贯经史,属文切事,陈善有据,可佐社稷之光。特授尔白沙县县丞,嘉乃丕绩,以洽朕意。钦哉。”
她以女子之身,在大虞国首次开创女子科举后,光明正大地,登上了一国最高权力中心,金銮殿。
自开创女子科举后,第一位出自农家的女官员。
可,她是探花郎啊!
便是从开国数起,也从未见过探花郎去往下州,下县,做九品的县丞!
她自认文韬武略,从来不比旁人差,寒冬酷暑,鸡鸣声起,便伏案读书。
她自认已然够吃苦了——
可吃了这么多苦,一路坎坷。
难道只是为了验证,她谢灵曜,只配吃苦么?
仿佛四肢百骸处起了猩红火点,见风而长,烧得她头昏脑涨,天地昏暗。
她脑子里一瞬间划过很多画面,可最终都如年幼时见到的尘灰,终究堙灭。
垂头,拱手,她接了圣旨,磕头谢恩,狠狠咽下满腹苦痛。
“微臣,接旨。”
“曜儿,曜儿!”一双骨节粗大的,并不厚实的手在谢灵曜眼前摆了摆。
将她从那仿佛十分遥远的记忆中破开一道天光,拉扯了回来。
繁华的盛京城,金銮殿瞬间如光点破散,如今她身在赴任的路上。
天色已晚,投宿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的一处残破庙观。
“阿娘。”
眼前的妇人面容枯黄,一身简单的粗布裙,却洗的干净,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她手里端着一碗撕好的,金灿灿的鸡肉。
“盯着个坡屋檐看半天,叫你几声都听不见。你阿爹和阿爷去打的野鸡肉,你喜欢口味重一点的,娘烤的时候还涂了一层青椒酱,快些吃。”
周氏极擅长制酱,手艺高超,便是县镇酒楼也比不上她。
“诶,来了。”
在谢灵曜撒娇下,周氏才勉强愿意跟着分食一碗肉。
吃完后一抹嘴,周氏气冲冲地把刚躺下要歇息的谢三给拉起来,“睡啥睡,一天天吃了饭就睡,给老娘把碗收拾了!”
夫妇俩打打闹闹去外头小溪边,一人打水,一人洗碗。
吃饱的弟妹躺在草席上睡着了,身材瘦小,佝偻着背的谢老二缩在篝火旁抽着叶子烟。
谢灵曜坐过去,挨着他坐下,“阿爷,明日过了这座山,我们就到了白沙县了。”
“乖儿,来这,你可会不甘心?”老人凹陷下去的眼眶,看着十分深邃。
暖黄的篝火映在遍布纵横的漆黑脸庞跳动,仿佛一眼看清谢灵曜心里所有想法。
丧妻后,凭一己之力,拉扯了三子两女的谢老二并不高大,反而十分瘦小。
幼时,昔日和睦的妯娌叔伯在谢老二打算送她去读书时,反脸闹翻了天。
他便用常年在地理劳作的手紧紧护着怀中的娇儿,布满伤痕的大掌遮住了稚童的眼。
一句句粗俗轻蔑的话从她耳朵里贯入。
她的阿娘周氏,如同一个战斗的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幼崽,扒开缩在一旁不吭声的丈夫,嘴里不停叫骂。
“丫头怎么了?你家佑祖如今也快十岁了,懒的撒尿都要别人给他脱裤子!一辈子没出息的命!”
“你个泼妇,你诅咒我儿?”
瞬间像是点燃了火药,你扯我头发,我抓你衣裳。
只有周氏的丈夫,谢三怯怯懦懦,无措地在旁边摆手,声如蚊蝇。
“别打了,你们别打了。”他瘦削的身体浑身颤抖,哀求道,“爹,曜儿不去上学了,不去了,不过是个丫头——”
傍晚时分,昏红的光霞透过窄小的窗棱,落在黄泥筑的土墙上。
打架拉扯的人影投在黄土墙上的红色光幕中,像极了被人吊着脖子的皮影戏,堙尘在光影下飞舞。
那是七岁的谢灵曜透过祖父手掌缝隙,在一片混乱中见过的最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