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很多遍了吧。”父亲说，“《威森加摩历代发展得失》看完了吗？”

小巴蒂上楼去拿书。

父子俩安静地在客厅待到五点五十，其间只有书页不时翻动的声音。五十一过，老巴蒂示意儿子出去迎接客人。小巴蒂心急如焚，当然立马就要跑出去，然而不等他跨出门槛，父亲便大声喊到：“别动！”，仿佛只要他敢再走一步，整个世界就会全部“咔嚓！”一下完蛋。他僵硬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父亲，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劲。父亲招招手，让他回来，他也就唯唯诺诺地回来，心里转了一万个出问题的地方。谁知他走回去，父亲抽出魔杖给他打好稍微歪了一点的领带、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扯平袖口，他还没来得及感动，父亲在他背后一拍：

“还要我来做这些吗？背挺直！”

背挺直是一道魔咒，威力某种意义上不亚于钻心剜骨。从小到大他随父亲无论出席哪个场合，总能听到这句话。就算不是这句，也是“注意礼节”、“小心言谈”、“不要丢人”，诸如此类，似乎他天生存在就是他父亲在公共场合的一个心腹大患，必须时不时提醒，以免他因为少扣一颗扣子而给父亲招来全魔法界的骂名。小巴蒂挺直脊背出门，出门就溜到父亲看不到的地方，一把扯开袖子上的扣子。

雷思丽来时跟他握手，注意到他乱糟糟皱巴巴的袖口，随口说：

“不会不舒服吗？”

其实有点。小巴蒂想，点点头。雷思丽没说什么，顺手帮他理好袖子。事实上，不需要她，他也会在进门前把袖口理好，但她为他做这件事，这本身就意义非凡；更别提她做这件事时完全随意轻松的态度——那向他确认了一个事实：他少扣一颗扣子也不会导致魔法界毁灭。

那天的晚餐不能说尽如人意。老巴蒂很满意这整个合乎规矩、合乎礼仪的晚餐流程，也很满意雷思丽对他种种虽为闲谈、实也试探的话题的回答。他们从英法巫师习俗的交流开始一直谈到雷思丽平时的个人爱好。小巴蒂看到女孩毫不脸红地回答：学习，看书，练习魔法。好像他在她房间里看到的那些奇怪小说和飞天扫帚压根不存在。她说这话时向他和他母亲悄悄眨眼，小巴蒂了然，安妮抿了口为她特意准备的甘菊茶，恰到好处地提起莱斯特兰奇小姐第一学年优秀的成绩。

话题在转向食死徒时卡了壳。雷思丽显然没喝过赫底里希龙焰草茶，也不知道喝了这茶后至少有三十秒不能说话，否则整个喉咙真的会感到火烧的痛感——上流社会的巫师们用这茶表达他们生活的富足和随心所欲，以至于能把时间就这么在品茶中虚掷——她眼泪都出来了，还是挣扎着摇头，向老巴蒂表达她坚定的反食死徒立场；男主人吓了一跳，赶紧让闪闪送来北海人鱼的咸水饮料。

小巴蒂在龙焰草茶导致的沉默中心想：用喝茶掩盖一瞬间的心慌，不愧是雷思丽。

她的反应太大了；安妮提出让她在家里休息一晚再回去。老巴蒂不乐意，想说不合规矩，被妻子用恳求的目光看，说，就当是儿子的朋友留宿，有什么不可以呢？莱斯特兰奇小姐家常常没有人。他心软了，让闪闪去收拾客房。

小巴蒂还没来得及高兴，在客厅刚陪着雷思丽坐上一会，父亲就看一眼时间，勒令他回房间看书：他被规定每晚七到九点看书学习，然后上床睡觉，招待客人的晚餐已经把这时间推到了七点半。他心里不满意，还是乖乖上楼。临走前母亲按例想给他晚安吻，他拒绝——他都十一岁了，还想要母亲的晚安吻未免显得太幼稚。

关灯后小巴蒂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不光为了复杂的心情，还为了没吃饱的晚餐——他其实不喜欢父亲挑的那些菜，何况想起被安排的计划单，吃饭时胃里翻江倒海，怎么都咽不下去。翻到第不知道多少次，他下定决心，要去厨房哄骗他家好心的小精灵——而这时传来石子打窗的声音。

他打开窗，仲夏夜的风灌进房间，月光下雷思丽在花园灌丛对他笑，扔掉手里剩下的几块小石子，伸出手，示意他跳下来。那一瞬间他想起她麻瓜书里写过的某个故事，男主角拿石子扔女主角的窗户，响一下是想念，响两下是非常想念，响三下是“准备全都做好了，我们私奔吧”的信号。

犹豫的时间不超过三十秒，他在魔法的帮助下轻轻落到草地上，没有踩断任何一根树枝、碰落任何一片树叶，还没跟她握手，她转头叫来闪闪——闪闪？

“我说服你家的小精灵了！她人真的很好！”她兴奋地说，示意他握住多少为这次秘密行动感到害怕、而垂着脸不敢看他们的小精灵的手，“你家的菜我实在吃不惯。我打听到三个街区外有麦当劳，一家麻瓜餐厅，你好像也没吃多少，想跟我去吃夜宵吗？——那里买儿童套餐还送玩具呢！”

……

小巴蒂·克劳奇在那个有着并不令人开心的晚餐、也并不令人那么开心的夜宵的晚上，得到了人生中第一个麻瓜玩具，知道了麻瓜书里的浪漫情节不能全信；不过，与此同时，他也知道了：很多时候，他可以自己想办法，做到让他“喜欢就行”。

“你还要薯条吗？”

他没那么喜欢炸土豆条；但麻瓜餐厅的暖光下，女孩笑着向他伸手，黄澄澄的土豆条整齐排列在她手上的红餐盒间。

比如现在，他喜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