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家自从祖辈慢慢发迹之后,便先后将这铜尺巷靠里三所院子都买了下来,这一代家主桓宗堂更是笃信这里旺家的祖训,虽在北城一带重新广置庭院,却始终不曾从这里搬走。
这宅院坐北朝南,门楣宽阔,方正的庭院东北角设一水井,可聚财纳气。穿堂风掠过檐角铜铃卷着桂香铺过青砖墁地,搅动着铜钱纹缝隙里西斜的日醒像是满地的碎金流动,正寓着宗堂常挂在嘴边赞美的好风水。只是,正屋脊檩上雕着一只乌木的凤凰,昂首迎风,金漆的尖喙子正对着前院月洞门,难免让宗堂觉得美中不足,发妻本就不是贤妇,近来她们方家不知怎的和钟夫人汪氏的娘家搭上了线,生意做得越发起色,是以日渐骄横,连他也不能辖制。
经年累月的山乌爬得满壁都是,称得暮色像漫过墙根的一滩淤血,枯藤正随着晚风在墙面上蜿蜒出一道道狰狞的筋络,分不清是枯叶摩擦的细响还是有人在耳语,突地刺啦啦一声,鸽群从屋瓦的暗影处飞了出来,带起一种阴沉沉细碎的光,还有扑面而来的樟脑丸般喑哑的气味。佳音对于风水一窍不通,却怎么也不能同意这阴森森的地方能跟好风水扯上什么关联,连阳光都驱散不了它的阴暗,所以她每一次走进来都比上一次走进它时更多一分憎恶和恐惧。
一只小小的四脚蛇受了惊吓,从扁平的叶子后面掉了出来,挣扎着从佳音的脚背上一蹿而过,细细的鸡皮疙瘩顿时从脚底直冲全身,可她却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一声也没漏出来,尖叫,大叫,西斯底里地叫,那都是叫给会心疼的人听的。
从前,手臂上不过落下一只米粒大小的蜘蛛,也会把她吓得花容失色。吓是真的,花容失色却半真掺着半假,可是廷宴就爱吃她这一套啊,一边作势去剿灭那只早就不见了踪影的蜘蛛,一边把她带进怀里哄着,连自己都觉着肉麻得紧,两个人便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廷宴,若是你知道我已香消玉殒,会像妈妈和小萤一般痛不欲生吗?
桓宗堂和儿子禄云都不在家,方氏索性连灯都不教多点,“怎滴,还能吃到鼻子里不成?”
佳音简直恨极!桓家人都是芫荽狂热爱好者,恨不得喝杯茶也要撒上一把,她连闻都不愿意闻,就着近旁的一碟子酱菜锁着眉头把饭慢慢往下咽。
方氏见不得她这副鬼样子,“二姑娘,你还能吃几天娘家饭呐?”见她泪盈于睫,冷笑道:“怎么,还想去跳一次?再教方贵捞你一次?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佳音见她把脸板得铁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根本不敢作声。
杨氏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她都失宠了七八年,早就没了跟大太太针尖对着麦芒的心气,“太太,着实不是我们挑剔,二姑娘还不满十七,何大爷都能赶得上做她爹了,从前有万般不是那都是我的错,还求太太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们计较。”
“计较?”方氏“噗”的一声将嘴里叼着的牙签吐到杨姨娘的脸上,“你嫁给宗堂的时候才十六呀,那时候他也快到四十了,也是能做你爹的年纪,可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男人就爱你这样的青春年少。”
杨姨娘垂头不语,腹诽道:“那你倒是照着宗堂的样子找个有钱的堵我嘴啊!”
方氏又扫了一眼右手边战战兢兢的秦姨娘母女俩,“再说了,现在是新时代了,姨太太们不比从前关在宅门里头,也是‘能跟着爷们出去抛头露面的’了,对吧,三妹妹?你放心,我也得给三姑娘寻个称心如意的才能对得住你呀!
秦姨娘跟雪心母女两个都白了脸,看来太太不光是在寻杨姨娘的不是,是憋了这么多年存了心要将大伙一网打尽了呀!她本就比杨姨娘乖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反手把雪心也拉下来跪着,“太太,从前都是我不懂事,今后我给您做牛做马,求求您高抬贵手!”
佳音也被杨姨娘拉倒在地,她的头颅被杨姨娘紧紧压住,折曲着脊梁匍匐在地,这种屈辱的姿势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岑家没有这样的规矩,就连拜寿或是拜年,她也只是象征性的作个揖便嘻皮笑脸地滚进妈妈怀里。
在此之前,那些不和谐不正常的家庭关系范本充其量只会出现在她的听闻中,她更没有见识过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会如此没有下限。这三个女人的放声大哭让佳音心烦意乱,她木然趴跪在那里,魂灵好像荡悠悠地飘出了身体。
“我为什么要给这样一个令人作呕的老巫婆下跪呢?”
“因为你活该啊!你连我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