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晓甜说瑞凤祥新到了一批料子,想过去逛一逛,换季了嘛,佳音其实不太想去,阿莲置办回来的各式衣服料子恐怕比瑞凤祥库房里存的还要全。
盛华是男女同校,对学生穿制服的要求没有那么严,即便如此,佳音也尽可能都穿着校服去学校,更是很少戴首饰,不教自己看上去和其他同学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既不过分好,也不过分差,起码,很难从服饰上判断出她的家境。
可邢晓甜就是能看得出来,甄臻所受的娇养不是春晓那种小门小户可比。她半路转学过来,校监和先生对她都尤为照顾,学堂里女孩子扎堆的地方向来听风就是雨,可甄臻的来历竟无一点声气。
她的仪态举止显然都有十分的派头,待人接物极有教养,却一副不愔世事不争不抢的性子,绝不像是做人家外室的模样。那天戏园子里那个男人——后来听舅母说他就是赵副官,对甄臻那么客气,偏又装作不认识,她推测甄臻肯定是哪位大佬安置在外的遗珠,甄臻嘛,假作真时真亦假啦!
因此,虽被那无聊小报气得要死,却不敢把这一笔记在甄臻头上。佳音这里也是一样的抱歉,心里把那姓毕的男学生骂了好几遍。两好搁一好,两个人亲亲热热地挽着手一路逛了过去。
瑞凤祥的伙计都是火眼金睛,这位甄小姐看着虽面生,却是肃政局李局长的外甥女带过来的,殷勤地招待她们坐下,将店里最新的款式一齐搬弄过来,又招来一个小大姐贴身伺候她们。
见了漂亮的衣裳就走不动路,也是女孩子们的通病,佳音很快就来了兴致。她相中一件湖蓝色滚嫩黄贴荷叶边的短对襟衫,挖着时兴的大方领,可以露出里面交领内衬上的蝴蝶领针。对着镜子比划了一番,正想拿去试试,一位微胖的太太也挤到镜子前,穿得恰好就是这身。
佳音难免从镜子里多望她几眼,这一望,让佳音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曾来桓家陪着搓麻将的朱太太。
她并没注意到佳音,只问跟着她身后的一个瘦长女人,“依你看,这件又是怎样?”还没等那个女人答话,便压低了声发作道:“何家也是倒了霉,娶进来你这样一个丧门星,成日家里哭丧着一张脸也罢了,带你出去外头,你还敢给我作这副死相!”毕竟在外头,没伸手打她,却把一副养得削尖的指甲往那个瘦长女人的胳膊上狠狠地掐了过去,那女人疼得一张脸五官都各自移了位,却一声不敢吭。
佳音再也不敢看下去,掀开试衣间的帘子躲了进去,她抱着一叠衣服重重地靠在墙上,紧咬着牙根,大口喘着粗气,只差那么一点点,受这份罪的就轮到她了!
黄包车拉着她一路小跑,路边商家的橱窗渐次亮起灯火,干净、明亮、温馨。要知道,这一片俗世安稳曾有很大的可能与她再无关系呢!佳音的心中又酸又软,想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好好捋一捋,可世上的诸多事情往往是经不起深思熟虑的,越是想弄得清楚,脑子便弄得愈乱,一颗芳心简直要被自己揉成齑粉。
佳音从黄包车上跳了下来,看见熟悉的车就停在门口,飞奔着跨上台阶,人还没进门,就喊道:
“大——哥——”
这间宅子原本是预备给佳音一个人住的,整理的时间仓促,因此并未分出内厅外厅,里头的书房也很小,季鸣近日常流连在此,又有意识地做出某些改变,带回来的几个人便都聚在了厅里。
佳音猛然踏进来,发现三四个不认识的男人都一齐回过头来看着她,他们身上齐整的军装与脸上戏谑的表情形成鲜明的对比,尤其是熊啸春,笑得格外厉害。所谓卤水点豆腐,这娇娇小小的女孩子站在司令身边还不到他的肩膀,却能把人拿捏成这副尊荣。
季鸣心里也酥倒了一大半,这当然不是佳音第一次叫他大哥,可此刻的这声“大哥”,夹着少女的娇柔和俏皮,微微上扬的尾音飘出一种甜腻的缠绵,与早上离去时的那个佳音判若两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小鹿又摇摇晃晃走了回来呢!季鸣心里又得意又畅快,强忍住笑意把人一一介绍给她。
佳音已羞得桃腮红润粉颈低垂,强作镇定分别同熊大哥郑大哥董大哥打过招呼,又惦记着要单独好好谢一谢熊主任呢,季鸣已经推她上楼,边走边低声问她,“肚子饿不饿,不饿的话多等我一会儿。”
郑伟国是个稳重人,不肯学同侪发电报一般打眉毛官司,却也对司令说的这个“我们家的小姑娘”暗暗纳罕。
佳音一直等到七点多钟,楼下的话还没说完,她只好从后楼梯悄悄溜进厨房。此刻,佳音心情敞亮多了,见着平时只有在菜谱上才能见到的各式蔬果玩心大起。厨房的人哪里劝得动这大小姐,便拿出几根青头菜哄着她玩。
佳音信心十足,一步步照着菜谱来就是了,能难到哪里去!雄赳赳气昂昂地将尚未沥干的菜往油锅里一扔,火苗“呲啦”一声蹿起半米多高,吓得她一把将铲子丢出去好远。
议完事的季鸣刚好寻了过来,慌忙将尖叫着蹦跳的佳音提溜到一旁,从头到脚检视了一番,发现她并未受伤,这才松下一口气。
这种真切的关心绝不是装出来的,虽然受了点小小的惊吓,可佳音心里甜滋滋的。
“你到底会不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