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鸢看向两个罪魁祸首,她们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一手挑起的事端,眼底闪动的火花有着令人倍感熟悉的热情,女孩们对朋友的人际交往问题显然保持着足够长久的兴趣。一顿午饭眼看着即将演变成三堂会审,又一次的迫不得已,程鸢硬着头皮张开了嘴。听程鸢含含糊糊地重复了一遍那天晚上对另外二人的说辞,倪月珊痛彻心扉,只恨家里老头这生日过得太不是时候——她向来是几个人当中最为热衷此类话题的角色。端起孟星河的杯子往手指上倒了几滴茶水,倪月珊在眼角点了点,拍着大腿流下两行饱含悔恨之情的眼泪。
见状,程鸢不由地咽了口唾沫。她略感心虚地想起那个坐起来有些别扭的自行车后座,和某个重新躺回自己联系人列表里的好友账号。如果另外三个女孩打开程鸢的手机,她们会发现自己的朋友和一个被特意备注成一片空白的陌生账号直到昨晚还在联络的聊天记录。在俞跃的要求下,程鸢开始每天晚上回家后给他报个平安。说是这么说,然而实际上,催她回家的消息自放学起便出现在她的手机中,一直追到她踏入家门时才罢休。这种诡异的沟通模式从他们交换过联络账号的第二日晚间一直持续到现在。
虽然难以理解她们的热情究竟从何而来,但程鸢还是隐约感觉到,若是被朋友们察觉她同俞跃至今为止的一切来往,会发生一些不妙的事情也说不定。程鸢正想着,然而还不等她为自己下意识的隐瞒感到庆幸,她便同另一双眼睛撞了个正着。四目相对,孟星河勾了勾嘴角,朝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令程鸢心中不由地又是一紧。
视线心虚地朝眼角腾挪,值此危难关头,程鸢突然发现了一根转移其他人注意力的救命稻草。“啊,那边,”她一边埋头用筷子划拉着自己的餐盘,一边试图将祸水东引,“那不就是你们心心念念的那个家伙。”人这种生物实在不禁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门边,俞跃与另外两个男生一同走进食堂,三个男孩勾肩搭背,看上去关系极为要好。似乎正与和朋友低声谈论什么,俞跃侧着脸,全然没有发觉自己已成为几双眼睛的视线焦点。
“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们的?”倪月珊一边伸长脖子探头探脑,一边不忘抽空朝程鸢投去不赞同的一瞥,她面容严肃地纠正道,“我们仨可从没和这位酷哥搭上过话,这不还得是你的啊,小鸢。”
“听起来像什么口香糖广告。”蔡稚娥在一旁评论道。
“嗨,你们今天也来食堂吃饭吗?”还不等程鸢想到什么有力的反驳,食堂门口却出现了新的变化,一名女孩正同那三名男生说着话。几句简短的招呼后,女孩看向其中一人,“谢谢你刚才给我讲题了,俞跃。我之前总是没弄明白那道题的解题思路,不过你讲过之后就好懂多了。就当是谢礼,我们放学后一起去喝瑞幸怎么样?我请你。”女孩浓密的黑发梳成一条高高的马尾辫,说话的时候,辫子的发尾在她如天鹅般细白的脖子后微微晃动。
“放学后?”俞跃问道。没有刻意控制自己的声音,在周遭陡然降低的嘈杂声中,他们的对话轻易便能让人听清。程鸢环顾四周,聚焦在食堂门口的目光,变多了。
“嗯嗯,下午放学后或者晚上放学后都行。怎么样,喝吗?”女孩的身边还陪着一位女伴,但与朋友表现出的热情开朗不同,她到处东张西望的脸上写满百无聊赖,从她与朋友死死纠缠做一团的手臂可以看出,这似乎是个被强行抓上战场,被迫为朋友掠阵的壮丁。听到女孩的答语,她不禁扭过头冲自己的朋友瞪大了眼。
“喝咖啡吗?”
“对啊,或者应该说是咖啡饮料?”
“谢谢,不了,只是举手之劳。”
面对对方的拒绝,女孩没有退缩,她继续邀请道:“那或者,幸运咖?这附近有一家新开的,也不算很远,就在老侨中再过去一点的地方,走一下就到了,要喝吗?”她的态度落落大方,即使是老师们看见了,也很难指责她的言行中存在有任何的不妥。
“我是茶派,不喝咖啡。”俞跃的回答言简意赅。
“那我们去奶茶店?这附近一片的奶茶店相当不少。如果你不喜欢加料茶的话,现在很多店也开始做纯茶饮了,我上次有去喝过,感觉还不错。我请你,就当礼尚往来嘛。”女孩提出了新的建议。
“谢谢,但是请我真的就免了。”俞跃再度婉拒了她的好意。
“你说,请你就免了,那我们一起去喝奶茶的部分你答应了?”从口中吐出自己的新问题,女孩的姿态却并不显得纠缠,甚至还透着几分俏皮。虽然此前的所有提议都被接连拒绝,但女孩脸上的表情依旧不见气馁。醉翁之意不在酒,对话进行到这里,她的真实意图早已昭然若揭,直白得连程鸢都反应了过来。
“不,抱歉,我的意思是,”俞跃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坐在自己前桌的女同学,“不管是茶还是咖啡,五点后再喝我晚上会睡不着,所以就不喝了。”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再次开口道:“你那么晚喝茶喝咖啡还能睡着吗?挺厉害的。明天还要上学,小心别失眠了。”
他的声音极为诚恳,真诚得就连鸦雀都会骤然失声。上一秒,俞跃的两个朋友还像门神般一左一右地架着他的手,抓耳挠腮地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插话;然而在这一秒,他们狰狞着的五官松懈了,穷凶极恶的脸孔逐渐变得和善而清澈。临近几桌的人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食堂门口,举着筷子张大了嘴,却忘了把饭往嘴里扒。
世界,如此宁静。
打破这片寂静的,是那个女孩的笑语。片刻的沉默后,她抬起手稍稍掩了掩嘴,“我们海城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不过要论起厉害,这不还得是您。”不再追问,也不再停留,女孩说完拖着同伴转身便走。此前,她侧身而立,只露出自己的小半张侧脸,而现在,在周遭诸多双眼睛或明或暗的灼灼注视下,女孩终于完全现出了自己的真容。与身旁五官逐渐扭曲,已经难以控制面部表情的同伴不同,刚才声音中还盛满笑意的女孩,此时正板着一张白净的俏脸。
“高手,这是真的高手。”几声剧烈的大喘气后,程鸢听见旁边的桌子上传来一句窃窃私语。间或夹杂着几声难以自抑的喷笑,在学生们极力克制住音量的赞叹声中,食堂又变得嘈杂了。两只手掌轮番地重重拍在俞跃的肩上,在俞跃不耐烦的催促与推搡中,他那两位朋友脸上那副充满刻意与做作的沉痛表情也逐渐开始走样,又过了几秒钟,一阵终于没能绷住的猖狂大笑从三个男孩离去的方向传来。
“我的老天爷啊······”蔡稚娥低声喃喃,望着三人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瞧瞧人家,什么叫母胎单身的惊世智慧啊,可太深奥了这也。好好学着吧大伙就。”
“不能够吧,说不定人家这是大智若愚,为了避免和女生放学后喝完奶茶,转头又去办公室和老师喝茶呢?不能真有人傻成这样吧?”倪月珊同样拧着脖子,痴痴地目送他们消失在食堂深处。
“虽然文字顺序不影响中文阅读,”蔡稚娥幽幽开口,“但至少就口语而言,‘大智若愚’和‘大愚若智’念起来给人的观感还是挺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