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芷小姐的婚服还有礼单准备好了,需要夫人您过去看看。”
叶夫人蹙眉,“没看到我在陪王后殿下么?这些事交给张嬷嬷去打点。”
时鸣笑道:“儿女姻亲毕竟是大事,叶夫人您可以先过去,我陪小君在这里等一会,欣赏园林的景色也是可以的。”
想起这桩婚事毕竟关系到云家和王室,叶夫人犹豫再三,还是听取了时鸣的建议。
“还请王后恕罪,臣妇去去就来。”
确定长廊那头,已经看不见叶夫人的身影后,时鸣压低声音:“阿姊,我刚刚打听过了,云若小姐的院子,就在假山后面。”
荷华会意,道:“你们都不要跟着,我同冼马去前面转转。”
从床前,到门前,是十步……
从窗户,看天空,是三尺……
门扉紧闭,院落寂静,一把铜锁,与世隔绝。
云若默默从门缝里看外面,只能看到狭窄的一线微光。
她收回目光,重新坐回椅子上。原本摆放的《兵法》、《列国游记》、《诗经》等书的书架,此刻统统消失不见,换成了一架踞织机与满屏的丝线。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父亲恨铁不成钢的责问:
“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你知不知道,你让为父颜面尽失!”
“你是一个贵族小姐,修身养性,拿一个好名声才是要紧,你掺和那些事对你有什么好处?”
“云芷既已找回来,那她就是你的妹妹!云家也需要这样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儿,一个能安心待嫁的女儿!”
原来,他们需要的不是一个真正流淌着云氏血脉的女儿,而是一个能拿得出手,拥有利益交换价值的云氏女。
所以,哪怕云芷是假的,也只能变成真的。
至于真正的云芷在哪里,没有人在意。
云若怔怔想着,回忆起初见惜芷时,那句“云小姐,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和我们,终究是不一样的”。她不由得唇角上翘,然而笑着笑着,却有眼泪,不住滑落。
真的……不一样吗?
她们是货物。
而她,是更高贵的货物。
可归根到底,都是货物。
“若儿,我可怜的若儿,别像母亲一样。你……要活出个人样。”
可母亲,她究竟要怎样做,才能活得像个人?
世家出身,姿容仪态,才艺德行,全是用以交换,用以锦上添花的谈资。
在他们眼里,她是物件,是筹码,是一定要保持完美无缺的玉雕娃娃。
唯独,不是一个人。
云若拭去脸上的泪水,突然站起身,大步走到踞织机前,将它一把推倒!
踞织机轰然倒地的瞬间,空气里腾起细细的尘雾。没有踞织机的遮挡,有细细的光柱从窗格里射进来,云若伸出手,仿佛想要感受光的温度。
寂静里,外面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云若?”
云若微微睁大眼:“殿下?”
隔着窗户,荷华轻轻“嗯”了一声。
“没想到您会过来探望我……”云若苦笑,“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知道。”荷华微微垂眸,“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本宫。”
“欸?”云若诧异。
“那时兆朝还未覆灭,父王派遣使臣来宸,使臣劝说本宫承宠,本宫不愿意,于是他们就说本宫疯了。”荷华平静道。
“可您最后还是当上了宸国的王后。”云若忍不住道。
荷华的声音低了一些:“因为兆朝倾覆。因为本宫是女子,一个国破家亡,母族覆没的女子,对宸国构不成任何威胁。”
云若哑然。
“很讽刺,不是吗?”荷华似是轻笑了一声,“明明是男子对女子的歧视,却反过来,变得像是对女子的恩赐和垂怜一样。”
云若手指忍不住攥紧,突然,抬起头,凝视窗外荷华朦胧的侧影。
“不,殿下,您错了。不是男子对女子的歧视,而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歧视。”
见荷华没有说话,云若顿了顿,组织好措辞,继续道:
“《齐君书》有言,驭民五术:贫民,弱民,辱民,愚民,壹民。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战时用其死,安时用其力。”
“在这个体系下,男子对当权者跪下,回到家中,女子又对男子跪下。所有人都是被剥削者,又是别人的压迫者。”
“但再怎么被剥削,被压迫,男子终归是比女子幸运的。因为他们比女子多一条安身立命的路,如果他们无法通过这条路爬上去,便只有奴颜婢膝,卖身求荣。可相比于男子,女子连攀爬的机会都没有——女子不能自立门户,必须依靠嫁人谋生。”
她闭上眼睛,语声微颤:“所以女子,从一开始,就只能……卖身求荣。”
“所以,他们都告诉我,身为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云若复述着父亲对自己的要求,“我要贤淑贞静,我要精通女红,我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我——”她骤然拔高声调,“我不想听他们的话,我不想活成第二个母亲,只能在家里无疾而终!”
“那你想什么?”荷华终于问她。
沉默许久,云若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定地开口道:
“我想……真正掌握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命运。”
“我想整个宸国,不再有鹿鸣居这样的地方。”
“我想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不再有被人当做男子附庸的一天。”
“即便压迫与剥削恒久存在,我也希望,所有人,无论男女,无论老少,无论幼弱,都能拥有,向上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