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从冷泉台出来的时候,荷华在凤梧殿内,以银质的小剪子,剪去青玉灯的一截黑色灯芯。
窗外天际暮色沉沉,丝丝缕缕的云霞被染成绮丽的绯色,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织锦,横亘于天地之间。随着最后一抹余晖隐没,夜幕仿若巨大的黑色绸缎,迅速铺展开来。
烧焦的灯芯被剪短后,烛火晃了晃,晕开一团更为明亮的暖光,融融地照在檀木几案上平铺开的襁褓之间,就像绽放在暗夜的黄花。
襁褓以绸缎制成,虽然已经脏污,然而隐约可见精美的纹路,彰显着主人昔日的高贵身份。
时鸣已经查过,那间牢房里关押的是殷苛曾经的政敌——前任御史大夫冯劼的亲眷。
关于冯劼下狱的前因后果,荷华隐约有些印象。
那时宸王烨当政,殷苛是前朝炽手可热的宠臣,就连丞相顾威都不得不对其避让三分。然而这种情况下,冯劼却在听闻殷苛将府上书童玩弄致残的事后,耿直谏言,导致被殷苛怀恨在心。
虽然宸王烨最后还是罚了殷苛一整年俸禄,作为惩处。然而冯劼上谏的半年后,殷苛罗织了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将其下狱,最后冯劼病死狱中,御史大夫一职由殷苛的党羽周麓担任。
回忆起这段往事,荷华只觉得不胜唏嘘。她放下银剪,借着摇曳的灯火,细细阅读着锦缎上的一行行血书。
然而越是阅读,便越是心惊。
据血书所言,冯劼在下狱前,曾查出殷苛在王都之外有一处私库,库中存放大量连珠弩、狼牙箭和其他兵戈,私库之外,还有重兵把守。而这件事,也是冯劼被殷苛灭口的最直接原因。
若血书说的是真的,那也意味着私库里的武器,不仅可以作为殷苛谋害宸王的证据,还将成为玄止与摇光的夺嫡之战里,一股至关重要的军事力量。
但殷苛既然手握如此关键的东西,为何会如此轻易死在狱中?
这不符合容姬和玄止他们行事的作风。
除非……容姬他们不知道私库的存在。
又或许,殷苛……
根本没有死。
诏狱的大火,除了杀死自己以外,还为了掩盖殷苛金蝉脱壳的事实。
荷华蹙着眉头,慢慢回忆诏狱起火的全过程。
她记得自己去诏狱探望樊离期时,不曾听说关押殷苛的牢房有任何异样。如果死在火里的人不是殷苛,那殷苛逃走的时间,大概就是起火之后——那时诏狱最为混乱,是最佳离开的机会。
以殷苛现如今的情势,他还活着的话,天耀城附近能让他躲藏的地方……恐怕也只有那座私库了。
但怎么确定自己见过的那具尸首,是不是殷苛呢?
就在荷华皱眉思索的时候,双眼忽然被一双微凉的手覆住。
她握住对方的手腕,回过头,正对上白衣青年仿佛琉璃浸染般的眸子,温润中透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皱眉容易老。”他抚平她的眉心,微笑。
荷华闻言恻然,“殿下说这话的意思,是觉得本宫容颜渐衰吗?”
“开玩笑的,在儿臣心里,母后永远凤仪万千,姿容无双。”
他一边说着,一边顺势坐在她身边。玉笄与钗环已经卸下,乌发如水,倾泻于绯红的宫裙之间,在昏黄的烛火下泛着丝缎般的光泽。他不由得伸手抚摸,如同抚摸珍宝。
“看这个。”她指了指几案,将上面摊开的血书展示给他看。
摇光一目十行地看完,大概知道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聪慧机敏如他,很快就猜到了殷苛的金蝉脱壳计策。
他的唇边仍旧挂着清隽浅淡的笑意,仿佛血书透露的信息对他毫无影响,然而细看,眉眼深处却透着似有若无的寒冰般的凌厉。
荷华拉了拉他的衣袖,问他:
“有没有办法,让樊离期与樊蓁蓁见一面?”
见他不语,她咬唇,顿了顿,道:“也许樊蓁蓁会知道私库所在。”
听到她的解释,不知想起什么,他轻阖双目,嗓音惫懒而疏淡:
“在我帮你办这件事之前,先陪陪我吧。”
不等她答应,他忽然舒展了胳膊拥住她。竹叶般清浅的气息瞬间盈满她的鼻尖,整个人仿佛再度坠入万千竹影婆娑摇曳的梦境。
长夜寂寂,她从他的臂弯里抬起头,从半开的小轩窗里向外望去,远处夜空繁星闪烁,大颗大颗挂在深蓝天幕上,似是泪滴。
就在她静静凝望夜空的时候,他轻声开口:
“母后,宸国灭兆,你身为姬氏公主……是否怨恨整个宸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