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远费力的伸出手，模糊不清的指了指那边的椅子。

“坐……阿肆……”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许肆也没有那么大的叛逆心理，他依言把椅子搬过来，坐在了他的床边。

看着许肆一如既往的一张臭脸，周志远却笑了几声，他的声音沙哑无力：“阿肆啊，周叔叔……是不是很可笑……”

许肆回答的方式官方的很：“怎么会呢？周叔叔可是白手起家，一手建立了自己的集团。”

知道他在讽刺自己，周志远这时候也不在乎，他继续道：“可我赚了这么多，建立了这么大的集团，却终究挽不回了我的命……我……我要那么多的钱，也没有用……”

许肆不说话，黑眸里波澜不惊，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静静地听他在这里说着感言，回顾着自己的一生。

“阿肆啊，我记得，我和你妈妈结婚的那个时候，她说过，自己有个儿子，是她的小英雄，非要带来和她一起，你也知道，我刚开始对你的成见很深，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你，我是个老古董，只认自己的血脉。”

说到这，周志远又微微的咳了几下，许肆对他的咳嗽无动于衷，只是坐在那，继续听。

“可是我后来，对你完全的改观了，印象最深的一次，不是逼你放弃继承权的那一次，而是你和我谈交易的那一次，那一刻，我居然对一个把我儿子送进监狱的人，起了欣赏和喜欢的心思。”

“你把我也算进去了，阿肆，那个时候我就开始佩服你了，可我以为，你在外面吃尽了苦头，回来后，肯定是要狮子大开口，要从我这里得到更多的东西，明明是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头脑，而这样的孩子，居然不是我的儿子。”

“所以，在你出国的时候，我给了你钱和朋友的联系方式，也是真心的不希望你死。”一下子说的有些多，周志远的呼吸跟不上来，可他还是要接着说，“我到现在都很后悔，真的，阿肆，我后悔了，当时也不是没有能力护着你，可我就是没有那么做，任由你一个人在外面，过着生死无常的日子，我就因为心里的成见，固执，太固执了。”

如果他当时真的决心要护着许肆，那那些毒贩，也根本不敢报复到他周志远的头上来，而许肆也用不着吃太多的苦。

可那些东西，对于许肆而言，都是过去式了，他现在也不追究，也不想去回忆，朱弦的学业成就也是肉眼可见的高涨了起来，而他也拥有了自己这辈子最想要拥有的人，从她的身上，他获取到了缺失的那些爱，他不觉得自己差在哪里。

所以，对于周志远的一番肺腑之言，许肆的心里，依旧泛不起一点涟漪，或许就像是他和朱弦猜的一样，人到老年，心里是会有恐惧的。

“周叔叔，你不用这么感慨万千的，好过的，难过的，我都过来了，说实话，我觉得我比你有福气。”许肆抬起眼眸，语气平缓，“我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挚爱，也有一个在迷途指引我光明的大哥哥，还有一个在危险中为救我奋不顾身的搭档和一直在我的身边陪着我，赶都赶不走的弟弟，我有这些就够了，周叔叔，我不孤独，也不缺什么。”

许肆从记事起，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一生会过的这么的跌宕起伏，而每一次的通关奖励，是一个千金不换的朋友和爱人，这点，他始终觉得他是不亏的。

周志远一瞬间有些语塞，看得出来，许肆这把是真的放下了，他再度谈起这些事，已经没有了以前那种悲伤和悲怆了。

“阿肆……”周志远又喊了一声，饱含热泪，“周叔叔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的原谅，就是觉得亏欠你这个孩子太多了，你在集团做的很好，周叔叔都能看得见，也知道你很有优秀，周叔叔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许肆抬眸，声音淡漠：“你问。”

“既然这样，你这么不喜欢天泰集团，想要脱离集团，为什么要答应十年之约，你完全可以自己提条件，时间短一点，我也没有办法拒绝你的。”

许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敲着，思虑再三，最终还是说了心里话。

“周叔叔，我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样子，你应该听宋之华说过，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所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抱着点期待在里面的，以为你虽然做不到视我如己出，好歹能像对待客人一样对待我，但是，时间一久，我发现，你不是这样想的，所以，很快我就不抱有任何的期待了，可是无论如何，你做到了我的亲生父亲都做不到的一点，就是养大了我。”

虽然这一点对于周志远来说，就是扔把钱的事，但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事，许文忠也是无法做到的，并且，就因为他的那一刀，许文忠真的从来没有主动的找过他，听说，他再婚后，又生了个女儿，倒是改过自新了，过的幸福极了。

你看，典型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祸害遗千年。

“十年的时间，我会让天泰集团再度走上一个新的台阶，赚的净利润，就当是还了这么多年来，你在我身上的所有付出，届时，我会归还所有的股权和经营权，从此，我和天泰集团，将不会再有任何的瓜葛。”

这种狂放的承诺，从任何人的嘴里说出来，周志远都会轻蔑的骂他一句不自量力，可这人是许肆，他知道他可以做到，甚至可以做到更好。

周志远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神变得疼惜，他想向许肆伸出手，可他不敢，因为他不会接受他。

“好，集团的事务，周叔叔不逼你，但是有一点，请阿肆一定要答应周叔叔。”

这个老头子骄傲了一辈子，这么谦卑的语气和称呼，倒是鲜少听他提起来，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似乎真的是油尽灯枯了，他在战场上见过不少的死人，看周志远的模样，许肆知道，他活不了几天了。

死者生前的嘱托，他倒是真不好意思拒绝。

“你说。”

“我听阿睿说，你要结婚了。”

许肆想起了朱弦的模样，方才硬的如同石头一样的心肠，片刻间就软了。

“嗯。”

周志远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了：“真好，阿肆啊，既然要结婚了，我作为你不合格的继父，也算是你半个家里人，不能亏欠了人女孩子，面子里子都要给足的，我会给你们准备一份丰厚的结婚礼物……”

许肆皱眉，这个周志远，怎么老了老了，就想给他塞点东西呢？

“不用了，我和小满的事情，我们自己有分寸。”

“阿肆，不要拒绝。”周志远这一次，语气坚决，“那个女孩子，你走的那几年，我一直按照你的要求让人暗中关照着，所以，她的情况，我也是知道的，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我只准备结婚礼物，不会用这个来要挟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阿肆放心。”

许肆倒是看不懂周志远了，他弯下腰，胳膊耷拉在膝盖上，姿态慵懒，提醒道：“周叔叔，你不是忘了吧？周尚锦的衣服，是我找人扒开的，他的秘密是我抖开的。”

提到这个周尚锦，周志远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他想起了那一百张诅咒的遗书，但很快，他又自己缓和了过来。

“我知道，可是那些事，不是你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做的，这个炸弹，你不爆出来，他也是迟早会爆的，我反而感谢你，在我身体还硬朗的时候，把危险因素挖掘出来了，否则，我要真把公司的业务交了一部分出去给他，公司就做不到现在这样大了。”

这个理由，许肆早就猜到了，眼下再听到现实的版本，他也不稀奇，反而说了一句：“您可真是个……明辨是非的大人物。”

这句话似夸非夸的，倒是让周志远笑了出来。

这时候，周睿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进去后，发现周志远和许肆之间的氛围怪怪的，看似祥和，却又不见得多祥和。

许肆起身，单手插在口袋里，朝着周志远微微的颔首：“祝周叔叔，早日康复。”

说完，就离开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