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暖风拂面,杨柳岸上三岁儿童学着垂钓,可耐不住寂寞,于是坐了一会儿又被别的新鲜勾了魂,姑娘们撑着伞行过,免被柳絮吹了眼睛。东风正盛,纸鸢四起,道是春来。
杨约自从致仕,就喜上街了。整日或去棋社,或与耿妈去买菜,更甚之,他也会蹲下身来逗弄路边牙牙学语的孩童。他每次从街上回来,总能顺些千奇百怪的东西,有时是狗尾巴草,有时是墙脚下的石头,还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撬了块青苔下来。
这一次就更过分了,他把大活人拐了回来。
还是一对大活人。
堂内,几人面面相觑。姚温没想到会这么凑巧碰到杨约,杨约也同样没想到自己出门溜个弯的功夫,捡到了不该在这的人。而周檐收起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得端正,倒真有些将领不怒自威的气势。
杨约打量着自己的学生,瘦了许多,不免心疼,一肚子想问的话暂且按下去,只叮嘱耿妈去厨房做几道姚温从前爱吃的菜,交代事毕,他道:“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先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先生不问我么?”姚温问他。面对师长时,他仍是忍不住紧张,尤其周檐也在身边,更平添了几分心虚。
杨约摇头,“你若想说自己就说了,我虽有满腹疑问,但惯不会强人所难。”
对话毕,三人各有所思,气氛再次陷入诡异的沉默中。姚温想开口打破沉默,可话到嘴边,又觉不合适,又给咽了下去,他方才穿过熟悉的小院,杨宅的陈设一如既往,又多了些小玩意儿,想必是杨约顺手带回来的。
而周檐则一直没找到插话介绍的时机,就这么突兀地来到人家宅子里,他到底有些局促,可瞧着姚温和杨约俱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也明白此刻并非时机。
可算熬到饭菜上桌,杨约夹了一筷到姚温碗中,同样也夹给了周檐,顺便问他:“我见公子气宇不凡,与姚温作伴,还不知公子姓名?”
周檐忙道:“在下周檐,来自云中周家,此番与寄言同进洛京,叨扰先生了。”
说到云中周家,世人皆会想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可无人再去关心后来如何。女将军血洒沙场,可周家还得有人撑着。
“原是周总兵。”杨约反应的快,转瞬就改了口。
用餐毕,也是时候该去书房谈论正事。杨约扫了眼周檐,见姚温并无屏退之意,心下倒微微讶异。
姚温郑重其事,将此番经历与自己的推测皆和盘托出。杨约愈听一分,神色愈沉一分。眼瞧先生的神色愈加凝重,姚温便将自己的目的也说出,“先生可有法子,让学生将这供状呈到御前?”
“你的供状是带在身上了么?”杨约问他。姚温点头,又补充道:“当时我命人誊抄了一份放在布政司中,想来郑仰山应当是冲着供状而来。”
杨约幽幽叹了口气,“如今我已致仕,再不过问朝廷中事……”这话的浅层即指他也无法帮忙,姚温有些失落,便听他转了话,“不过有人想必需要。”
听了他的话,姚温猛地抬眼,徐长绝!但自己眼下并摸不清徐易的图谋,哪怕他们曾是同门,姚温也不敢掉以轻心,他仍然想通过自己去递供状。
杨约摇头道:“你在云中不知洛城这些日子的风云,眼下新帝虽立,然朝中呈剑拔弩张之势,你这供状就如烫手山芋,郑仰山那边迟早会发现,到时怕会对你更不利。”
“先生……”姚温垂下眼,他的确不知,他在云中的时候洛城都发生了什么,他离开前正是万象更新,他不知道先生为何说剑拔弩张,他也不清楚新帝与臣子间的周旋博弈,他只是想揪出背后的真凶。
“这真凶,若是你无法撼动,你又当如何?”杨约反问他。
迎上杨约的视线,姚温道:“叫这真凶纵有遮天蔽日的本事,可他终归犯下大错,有悖德行,自然要严惩不贷。”周檐听了这话,只沉默不语,这二人如同打哑谜一般,但杨约似乎知道更多。
杨约忽笑道:“你所说德行标准又是哪一套?”
他这一问,仿佛回到了多年前,无涯书院的蓝花楹下那一场论辩。
兜兜转转这些年,世事轮转,认死理的磕碰一身伤,仍是屡教不改。
只是这一次,他已有了自己的答案,“纵然那人有如何苦衷,但因此被牵连性命的人何尝不无辜,凭什么要叫他人为这一人平白无故献上性命呢?”
杨约转头,自嘲似的叹了口气,“你并非自捂双耳只问圣贤,你自己对幕后真凶也有推测的人,又为何倔强把自己搅弄进来?”
他这话戳到了姚温心中堵着的刺。他从未怨过姚温与徐易当初瞒着自己,他知晓徐易对先生用心,他知晓自己应该感激。
当初徐易说的考量,姚温尚未深思,可经历这一番,他又如何不知徐易出手保举,绝不仅仅是出于同门之情。而先生明显知道许多,又从不告诉自己。说不委屈是假话。
“先生。”姚温开口,“先生什么都揣在心中,学生愚钝,先生不说,学生也可另想法子将供状递上去。我知晓先生不想让我牵涉其中,但先生总要与我说明缘由。”他吸了吸鼻子,一字一句对杨约道。
半晌,杨约终是败下阵来,不由苦笑,“高游,恐有造反之心。”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杨约如此说,姚温仍是心神俱震,“所以郑仰山是高游派去的,也是他侵吞矿产,偷运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