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季槐和虞宸晏多接触,他年纪尚轻,若是有什么看不透的地方一定会和你讲,到时候……”季沄面色凝重、端端正正地坐在张岳清面前,动都不敢动一下,即将成为沿海三省霸主的张先生面上阴郁的神色让他背后的冷汗一点点渗出来,嘴角不寒不温的笑容更是让他汗毛倒立,冷气好像从脚尖窜上头发丝,“他这个二把手当的太好了,沣宁民心所向的味道是个人都嗅的出来。等哪日我真的抓到点什么把柄……”
张岳清的眼睛里总是放出点冷到骨髓的光。
虞宸晏的小楼一如既往淹没在别墅公馆之中,正如他常常把自己藏进人群一样。
“我思索了几天,也派了人手搜寻,并不知道他是否还留在沣宁,这颗炸弹有点太危险了,或许我们是时候应该考虑……”王启的话还没说完,被虞宸晏的轻笑打断了:“你打算撤出奉安省?”电话对面沉默了。
“王先生,之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经历过,您这么焦虑做什么。”王启没有看着虞宸晏的眼睛讲话,但是他可以感觉的这句话里透着安慰的味道,轻松的语气让他猜想,虞宸晏的眼中可能带着少有的调笑神色,“我想王仕恒应该也有一定的觉悟,毕竟是您带出来的人。他只是憎恶权贵,不会傻到出卖组织,况且您也没向他提起我,他杀谁去?”虞宸晏目光垂在桌上,看着自己给张岳清写的请假事宜,“沿海三省这样的战略地位,您怎么舍得放手?”
他复又抬头,叹了口气。
“……赵宁之前说的,这是我们的奉安,您忘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明白了,你自己小心。”
虞宸晏应了一声,对方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他耐心等着。
“你自己比较重要,你要记住。”
虞宸晏请了三天假。
张岳清也毫无犹豫地应允,不问什么缘由。虞长官这几天缺席市政府,就连季槐也没有乱七八糟的猜想。因为所有人都发现,新的一年马上就要到来了。
虞宸晏坐着火车,一路路过昌黎和长榆岛,直入盛江境内,向南而去。
他生在冬天,他应该属于冬天,但是新的一年会带来他最厌恶的夏天。
兰峰的草场和崇山中的植被一如既往地疯长,淹没在其中无忧无虑的牛羊,向东的森林茂密而压抑地戳破天幕,在海岸线戛然而止。
虞宸晏闭上眼睛去嗅的时候还可以闻到一股血腥味,隔了四年的风土烟尘,穿过他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鹰犬豺狼,偷偷钻进他的鼻腔。
他伸手也摸不到的所有过去,随着一声枪响,霎时淹没在风中。
虞宸晏的黑色外套在一片草绿之中格外显眼。从远处海平面上吹来的风刮过他的发梢。他一个人,没有季槐的嘟哝和林桐一惊一乍,只是一个人。
和当年一模一样。
如果呼啸的风声可以拟作厮杀,那年还未新抽的绿叶曾因为脚步的迟缓和战马的嘶鸣引起的震动而轻颤,血珠砸在棕色的土地上,四散开来。他清晰地记得那天没有下雨,泥沼之中却荡起层层涟漪,同样浓稠的液体在他身上沾染的痕迹似乎永远无法被抹去。
分明是下雨了的。
当地人不来这里,树木长得苍天。他们总说这个地方的夜晚,枉死的冤魂夜夜哀鸣。
虞宸晏不像是来吊唁,他是来再次亲历那场血泪交织的战争。
划过耳侧的子弹和血肉之躯碰撞的声音清楚到近乎真实,他转过头之后对上惊恐的目光,绝望一下子撞进他怀里,他看着赵宁倒下,呼吸和他一起停滞。
他与魔鬼相视,继而与死神会面。
但是他手中的枪只有一颗子弹,他是十九岁的虞宸晏。恶魔在地狱的烈火旁露出獠牙,在他犹豫的间隙抬手将自己的战友化为粉尘。
曾楷诚的确是这样做的。
虞宸晏来过这里无数次,远渡重洋的三年他也会梦见这片土地,那时的场景在他脑中无数次地重演,但是所谓的事实只能被他封存在心中,无人能信,也无人会听。
张岳清怎么能够容忍虞宸晏揭露自己用来制衡的工具这样卑鄙无耻、心胸狭隘的犯罪行径呢?
又或者这样的行为本身就是他的授意,那时候的虞宸晏是北方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乌鸦的尖鸣刺破他的耳膜,疼痛霎时在身上所有留有旧伤的位置重新发作起来。难耐的闷热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不再是冬天了,所有的过往开始像缝衣针似的在他身边穿梭,引线穿针用透着腐臭的布料和回忆将他紧紧拥住。
他抓住自己胸口的布料,蹲下身蜷缩成一团,张开嘴拼命呼吸。
那张子弹交织的网将他困住,他不敢睁开眼睛,因为他知道他睁开眼睛会看到曾楷诚和赵宁。曾楷诚看似焦急地在他背后叫住他,他转头的时候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鼻梁过去的。
他盯着子弹飞过去,他撕心裂肺地喊着赵宁的名字,拼了命的想奔过去把他推开。
赵宁转头,因为太过长久的战斗而疲惫的目光掩在挂着血珠的刘海下面,黑色的发丝扬起来,掠起一阵风,还没待他反应过来,他背后的土匪一刀劈向他,子弹在霎时没入左胸膛。
虞宸晏伸手,接到的只是赵宁和叶片一起倒下来的身体,温热的液体透过他的皮肤,滚烫的让他龇牙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