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桐把手从虞宸晏的额头上拿开,看向刚刚赶来的季槐,沉默着。
季少爷在雨夜里奔波了一路,虽然不至于特别狼狈,倒也没了平日精致到脚尖的光鲜亮丽,额角滴落下来的汗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发红的眼角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浸染,可见虞长官这一出的确是把季槐吓着了。
“我还要去见张先生,长官之后几天的安排估计都得调调。你在这待着,他若是醒了,你喊医生便是。”
季槐点点头,他帮林桐带上门,转身坐在她方才坐着的椅子上,竟一时有点不知所措,双腿并拢手指蜷曲在膝盖上,拘谨得像是尚小的时候在书房里听先生上课。
他看着虞宸晏,看着虞长官安安静静地陷在一床白色的布料里,恐惧就没来由地冒出来。
季槐现在才觉得自己真的算是身处乱世,或者说,这样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子弹穿过血肉,有一瞬间竟然让他疼的龇牙咧嘴。这种感觉在王仕恒伏法之前经常出现,伯父的尸体和枪声充盈在他的脑海里,可是当维德路的枪响震动奉安全省的时候,当市政府门口的桃花再次绽放的时候,再次回想这些事端,除了勾起心中的愧疚之外,季槐就觉得自己又可以置身事外了。
他突然有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上次林桐把自己受的那么一点不足挂齿的小伤报告给虞宸晏的时候,一向装模作样十分沉得住气的长官会步履匆匆地赶到医院,也明白了为什么小东街的人流把他们冲散之后,他会这样慌张。
他不受控制,伸手抓住虞宸晏的手腕,当时感觉自己抓住了一颗星星。
季槐的手托着下巴,手肘支在大腿上,向前探身看着虞宸晏。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和乱世隔绝?他这样问,目光扫过虞长官还未恢复血色的嘴唇,落到他肩胛的绷带上。
是不是太多人挡在他面前,把这个世界的血污拼命遮住——父母是如此,伯父是如此,虞宸晏也是如此。
他们把他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这堵城墙意外裂了一条缝的时候,一丝血光露出它真正面目的时候,季槐都以为自己已经见过大灾大难了。
当然并非如此。
可是虞宸晏——他的思绪又飘回眼前的人身上——虞宸晏没有义务,没有必要,没有理由去保护他。
如果说家人的保护是给他建起一堵墙,那么这位他匆匆追上的虞先生,就是胆大包天地把墙抠开一方小孔,又在墙外的世界变得过分残酷的时候,用身躯挡住他的视线。
虞宸晏不是海。
季槐否定自己之前的结论。
虞宸晏是让人浮浮沉沉的天空,是南方的天空。
而季槐从小就喜欢苍穹,九天之上斗转星移,阴晴莫测。
季槐静悄悄地站起身,只留下布料摩擦发出的簌簌声。他把手背在身后,生怕吵醒虞宸晏,俯下身傍近面前人。他看到长官轻颤着的睫毛,那么细微的动作,像是新生蝴蝶的翅膀。他目光一寸一寸地观察着,这位或笑意盈盈或风行凛冽——但现在却安安静静窝在被子里的虞先生,看到肩膀皮肤上凝固的疤痕,看到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而目光顺着他的鼻梁落下去,落到唇角。
他感觉到虞宸晏的气息,混着江南桂花的味道,穿过厚重的消毒水,安安稳稳地从他身边劫走一丝又一丝的空气。
季槐屏住呼吸,方寸之间的氧气掺着他的气息,落到虞宸晏的血管里。
他只听到呼吸声。
张岳清推门很重,门板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有意似的。季槐猛然直起身,讪讪退到一边,目光扫过虞宸晏的脸时竟然看到他仿佛皱了皱眉。
季副官的脸腾一下就烫起来。
张岳清在他刚坐着的地方落座,季槐把泡好的茶递到他手边。他瞟到张岳清看虞宸晏的眼神,嘴角不温不火的笑容让人背后一凉。
他安分地站在张岳清身后,看着虞宸晏。
而病号先生应该是被那声惊天动地的开门声震醒了,那双眼睛就在季槐的注视下缓缓睁开,慢吞吞转头向身旁看去。虞宸晏看到林桐凝重的眼神,又转过头去看季槐,被他的表情逗的想笑。他刚想发出点笑声,胸腔中从肩胛传来的钝痛让他嘴角原本准备展露的弧度收敛了几分。
他撑着床板,在被子里头挪了挪身子,试图让自己坐起来。
季槐急忙绕到他身侧,把靠枕放到他身后拍了拍,他干这种事的时候浑身不自在,在张岳清和林桐以及一干同事不动声色的注视下竟还有那么一丝尴尬,他轻咳了一声,甚至还在思考要不要再做出把被子扯上来点之类的温馨举动。
他只怕虞宸晏被他吓到。
虞宸晏刚要开口,方才他那一动扯着了伤口,硬是把话咽了下去,现在又给季槐那一串装满了小心思的动作看呆了,也不太自在,用右手把被子向上扯了扯。
“段启芝和您向来不对付。”他开口都是轻飘飘的,声音嘶哑了半分,张岳清点了点头,没有答话,“我看他对奉安是有点想法。”
季槐一愣,也不知道虞宸晏是怎么知道开枪的人是有意刺杀,更不明白虞宸晏怎么知道那人是段启芝派来的。
袁项廷窃国遭民众唾骂而死,中国上下分为冯华彰的隶系、张岳清的沣系和段启芝的淮系三足鼎立,隶系和淮系为了盛京执政的位置抢破头,张岳清仗着地理优势韬光养晦。
“您知道隶系和沣系矛盾由来已久,如今隶系首领冯华彰身子不好,手下两员大将曹仲和吴子佩根基不稳,如果淮系想要坐稳全国执政的位置,这时候是最应该出手的时候,他为什么会对奉安贸然动手?”
张岳清顿了顿,目光直直盯着虞宸晏:“你怎么知道行刺的不是革命党,或者不是一场意外?”
虞宸晏明显愣了一下,复又笑起来,手抬了抬似乎想要招张岳清凑近了听,举到半空瞥了季槐一眼又放下。他的食指点着床垫,好像一下一下扯着左手手臂上的伤。
“您说,革命党敢在您头上动土吗?”他对着张岳清眨眨眼睛,“他们之前动的都是支持军阀的地方老板,可不敢明目张胆打到政界和军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头上来。”
张岳清默认。虞宸晏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向季槐瞥了一眼。
“至于意外,我相信这场闹剧是您为了收复御亭和鹤田他们制订的计划,既然是计划,就不会出现这样低级的错误。何况我们一队人,声势这样浩大,自己人怎么会目标如此明确。
话又说回来,您想不想……在盛京分一杯羹?”
虞宸晏自顾自说着,竟从眼中露出点季槐没见过的狡黠的光。
“可淮系的人为什么会失手。如果要动奉安,并且他们第一手就有胆子敢要我的命的话,派来的人身手不会差。”